李道中感觉毫无异样,刚才在茅舍里迫在眉睫的危机,却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四周天色稍暗,似是傍晚时分,只是抬头望天,却又看不见半点夕阳的影子。李道中想起前次梦中,竹林凸现的杀机,本不敢造次前闯。但呆在原地什么也不做,终归不是个办法,要是这场梦永远也醒不过来呢?
李道中暗忖,要是只是梦,那面前竹林里哪怕再凶险,无非也是怪叫一声满身冷汗醒转过来而已,又有什么可畏惧的?但假设自己是在做一场梦,怎么可以知道只是场梦而已?心中犹豫,一时不知如何行止。
正踌躇间,突然前面一杆翠竹之下,数点淡淡微光耀目,李道中凝神望去,竹林地面上芳草丛生,中间有数茎生得奇特,方茎黄花,上结拇指大小的果实。那果实通体朱色,隐泛异彩。李道中又站了片刻,实在忍耐不住,心头一横,走近那几株异草。步履缓慢,但恐变生叵测。不过他一直走到那几株草旁,都没发生什么变故。走得近了,一股幽香从那草所结之果上传来,胸襟为之一爽。那香味无以名之,不似草木之香,闻在鼻端却又有几分似曾相识。李道中虽自幼长于山中,鲜少于异性接触,只是这几天内,却数次与杜鹃身体紧接,香泽微闻。李道中心念微转,就明白闻来感觉熟悉的原因——原来这几株异草散发的香味,却似处子体香。
李道中一笑,弯腰想摘一株仔细察看,背后却隐隐一股劲风袭来。李道中急转头看去,却见前次梦中佳人乘一赤豹,现于身后数丈。那股劲风,当是赤豹突兀而来激起。前次那女子隐于竹林幽暗处,面目不曾看清,此时却能看得分明:果然倾国倾城,含睇宜笑,齿若编贝,纤腰不满盈握,满面慵懒之色,偏偏胯下赤豹猛悍至极,两相映衬,教人一见难忘。
那女子却不从豹上下来,微笑道:此乃荀草,服之可美容色,郎君面目本已清秀,还想更增神采么?
李道中面上一红,道:我本不识此草来历,只是为其幽香所诱。
女子虽是浅笑轻颦,心中却是大为惊讶。前次李道中能到这里,实因自身所召,这次却是不请自来。不过想到他本原之强,在他身上发生些不可能之事亦不足怪。且李道中在那巨大石台上本原乍现,这女子虽在不同空间,却早已感应。此时李道中竟不请而入,女子当是李道中本原急于见己,心头甚喜,与李道中说话的口气语气和前次便大为不同,闻言笑道:贱妾也是玩笑。这荀草花果倒没什么,其茎却是编织的上好材料。荀始当年编百官之帽,用的正是此物。我这几株更非寻常,是当年嫘祖手植。郎君本原已醒,若是要个战铠,却是用得上。
李道中对这骑薄女子莫测高深,对方言语清楚,实在不像是一场幻梦,尴尬问道:此地究竟是哪里,或者只是我幻梦一场?
女子笑道:我说这不是梦,你信么?
李道中被问住了,假设这是梦,即便这女子否认,一样不足为凭。又问道:若不是梦,我又如何到得此地?之前我还在青城山中,恍惚间却身在此地。
女子道:郎君雅士,与百年后王子猷差堪比拟。语音微顿,掩嘴道: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王摩诘倒有先见,这诗于你我今日甚是契合。
李道中对女子这话似懂非懂,但觉这女子说话莫测高深。听她所言,竟能预知百年之后人物。李道中这几年来心中实是疑问重重,只是交浅言深,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
女子在豹上伸了个懒腰,脸上似笑非笑,道:郎君心中似有疑问,但问无妨,我为郎君解惑释疑,就算没个千百次,也有数十回了。
李道中盘算数息,所有疑惑,尽皆来自自己本原。当下开口问道:听娘子所言,似是和我本原关系甚大。娘子可否告我本原究竟为何?
女子忆起往事,心中感概,曼声道:我和你那本原何止关系甚大。郎君本原因我而被轩辕所制,轮回千载,至今对我似是恨意未泯。当年郎君雄姿英发,贱妾一见倾心,只是迫于母命,实非得已。这数万年来,郎君英灵不灭,自坠轮回。我也不肯复归昆仑,誓愿甘为守护。
李道中闻言,虽不知事情始末,但这女子为一爱念,竟然万年相守,心下不由感动。
女子看了李道中一眼,语音一振,道:郎君本原,正是当年与黄帝轩辕战于涿鹿之野,虽败犹荣,被后世尊为战神的九黎之君——蚩尤。语调充满敬慕,念到那最后名字时,满怀温柔眷眷之意,再无半分遮掩。
李道中对自己的本原曾经猜了无数遍,也知道他来头一定甚大,此刻谜底揭破,还是大为震惊,作声不得。
女子笑道:郎君当年初见我便是如此呆若木鸡,未料今日又复如此。
李道中仓猝间想起一事,问道:据典籍所载,前辈当为黄帝之女女魃,怎么又说迫于母命呢?
女子道:想不到郎君今世倒是个读书种子。上古之事,流传多有错谬,且女娲姐姐重建时空,泰半记载更因此自相矛盾。我是西王母一脉,长居昆仑。轩辕何德何能,也能当我父亲?
李道中心乱如麻,无心追索上古密辛,沉声问道:修道者多讲本原,但究竟什么是本原?
女子对李道中这个问题却稍稍惊讶,沉吟片刻,道:由之而生,复归其本,就是本原。
李道中追问道:那么此世,我究竟是李道中,还是蚩尤?
女子却未直接答复,道:万物有神,甚而万事亦有神。人死物灭,化为万千微尘,至小无内,元神再无可栖之地,因此被逼返虚空。
那女子又娓娓陈说半晌,李道中心里方有了眉目。原来万事万物,之所以能够存在而成为自己,便是由神凝聚。李道中之为李道中,蚩尤之为蚩尤,盖因各有其神。二神之关系却是复杂难言,神本由天地造化而来,但蚩尤不甘当日之败,宁肯自坠轮回,也不肯脱出时空之外,以大神通大执念在临死之时造成一点永恒的短暂的时空断灭。面对浩淼时空,那断灭处只是一点,仿佛沧海一粟,然任何时空流经都为此暂驻。有缘新生之神一经此处,便留蚩尤印记。但也仅仅是印记而已,虽可得他之天赋,却无完整记忆,传承多少,全属偶然。女魃这数万年来,见证了所有带上蚩尤印记的转世之身三百二十七人,勉力拼凑出蚩尤当年所有修为记忆。但靠着张拼图能否使蚩尤之神重生,却是未知之数。目前李道中身上,实际却只有自己的元神。当年女魃与西王母所居昆仑,号称可通天地,实则更是有无之间一永恒之地。死灭事物之神若足够强大特殊,便可在留在昆仑之上。在李道中想来,这个令多少修仙者梦兹在兹的昆仑仙山,更像是一个种子仓库。难怪当年蚩尤战死后,怎也不肯随女魃同归昆仑,反而自愿留于尘世万载循环之中,固然因为不甘败于黄帝,以他桀骜脾性,对昆仑多半也毫无兴趣。
女魃不等李道中仔细参详,又道:贱妾不欲相瞒,有我相助,在你身上或可让他真正重生,若可,亦不知他与你二者之神,究竟会成什么关系?自天地始分,从未有过一物能同具二神。此事我恳求母亲多次,母亲虽不愿出手相助,倒也无意阻拦,郎君可愿一试?
李道中心中一悚,道:且容从长计议。
女魃秀眉微皱,胯下赤豹突然跨前,倏忽间她已到了李道中面前,将手伸往他发髻之上,顺手抽出那簪子,道:郎君当年战死之际,贱妾将母亲所赐玉胜插在郎君头上,这几万年来,终于复可得见。神色转柔,轻轻倚在李道中肩上,口中又喃喃道,郎君,郎君,这几万年,你可想我不想?你还恨我不恨?竟是将李道中当作那蚩尤了。
李道中既是感动,又是惊惧。女魃似是完全不在意他答应与否,而且以她修为,若强行施为,自己实无抵抗之力。那蚩尤重生之事,连女魃也无十成把握,自己一死无妨,只是杜鹃还需与自己阴阳交砺方能有一线生机。心念至此,忍不住双手微撑,将女魃轻轻推开少许。
女魃一怔,回过神来,脸上淡淡现出红晕,正色道:贱妾一时情迷,倒教君子见笑了,且谈正事罢。他晕染过的三百二十七人中,虽或多或少得了他的天赋,但禀赋之异,你却是第一人。那玉簪万年之后,现于你身,更是天意。我也不愿为难你,即便他重生不成,我也一样助你将现有天赋彻底舒展。你屡得奇缘,那九乌之力真非易与,若能操控,天下几无抗手。我等了数万年,实在是等不下去了。郎君怜我万载苦候之心,也当成人之美罢。
李道中惦着杜鹃,后退两步,决然道:前辈对他之情,可感天地。但晚辈却要留此残躯,为身边人了结一事。
女魃冷笑一声道:以你如今本领,又做得成甚么?你入我谷中,犹疑做梦,那杜鹃只是些许月魄之意凝成,本不存在,你心系于她,何况月神之宫破败已久,你想助她回去,方是做梦。
李道中不愿争辩,只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与她只要努力而为,成与不成,那也无妨。在这努力之中,我和她,便是一起真实存在了。
女魃双眉一竖,其实她本意倒不急于立即施术让那蚩尤重生,只是此时听李道中完全不惧自己之威,一心系于杜鹃,心头无名火起,竟是不可自抑,语言更不客气:你根本无法操控体内九乌之力,胸间河图成就未半,有什么本事挡我一击?
李道中却不畏惧,道:前辈为一爱字甘守万年,晚辈虽不堪比,但亦不惜一死!
女魃呆了半晌,神色阴晴不定,道:很好,很好,人生自是有情痴,我便成全了你。胯下赤豹轻嘶,女魃身形突隐,半空中却现出一道七彩霓虹。
李道中耳中又听闻那女魃声音淡淡道:你且进我迷幻之境,若能脱身,我便再也不强求与你。
李道中并无半分畏惧,暗忖可由自己操控的神通不过体内那万千银丝。蚩尤为万世兵神之祖,此银丝自是得于他的传承。此时用以抵抗女魃,实在讽刺,但也再无别法了。当下暗叹一声,神志一运,想召出那万千银丝来。
须臾之间,那霓虹突然七色一焕,形状大展,将李道中罩入其中。李道中不及反应,大惊失色,原来他神志一动之下,那万千银丝却毫无反响,体内空空,心知再无还手之道,只能闭目待变。
但此时耳中却又听见女魃锐声讶道:咦!你身上怎无半分他的印记!你究竟怎生入我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