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魃花费数万年时间,搜罗了所有蚩尤在有缘新神上留下的印记。每一个印记的多少纯属偶然,许多印记更是彼此重复。她穷尽巧思,将这些印记彼此串联,自信对蚩尤毕生记忆、体验已拼出个端倪。每一个有缘的新生元神,所带有的蚩尤印记,都可能会为这张拼图多增一丝半点新的内容,但这种等待,实在令人煎熬。她曾经连续四千余年,接近五十几个带有印记的转世存在,却丝毫没有发现新内容。要奢求完整,看似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可,但实情却总是只能无限接近,而无法确切判断是否已经彻底完整。
拼图实际还是一个等而下之的步骤。所谓元神,是使某物成为自己的原因,即便知道了他所有的记忆、体验、获得他所有天赋、神通,并以强行传承的方式灌入另一存在,也不等于元神重生,那顶多是一个无限接近原物的摹本,终究不是原物。
女魃在数甲子前曾以此求教西王母。西王母默然半晌,没有任何言语。最后将女魃带至悬圃,左手从圃中连根拔出一株仙草。那仙草一旦离土,半盏茶间即会完全干枯。草叶渐次干萎,西王母每凋落一叶,便用右手收在一旁,并往仙草上吐一口气,让萎落之处重生一叶。那枯萎从叶开始,到花,到茎杆,到根须,最终全株仙草所有部位都萎落而被西王母收在一边,但她左手中握着的那株仙草却似刚从土中拔起之时无异。西王母将右手收起的所有枯萎部分凑在一起,喷出一口仙气,顿时左右手持着一模一样的两株仙草。
西王母悠悠问道:你说,我最初拔出的究竟是左手这棵,还是右手这棵?
女魃当时无言,心中却有所悟。回来打消了找一个合适的轮回强行传承的念头。每一次蚩尤留在新生存在上的印记,其实都是一粒种子,而那被留了印记的,却是土壤。当最终种子开花结果,已经无法分辨,那结果有多少是来自泥土,有多少是来自种子。蚩尤和那个要在其身上重生的人,将会是互为本原。要使蚩尤重生,对种子土壤二者的要求皆须极高。这数万年来她遇见的沾染了印记的轮回存在中,李道中,恰是本身禀赋最高,所留印记最多的一个。
女魃的本等功夫却不是生,恰恰相反,是死。只要她一离开昆仑,就会自然而然地吸收四周的天地灵气。尤其是她为玉质之体,对水的滋养要求尤甚,当年她涿鹿一现,赤地千里,相助蚩尤的风伯雨师尽皆辟易。可以说蚩尤惜败,女魃是罪魁祸首。中原众神大战前,她之前受母命去探访过蚩尤,回来很是说了蚩尤的好话。没成想,在蚩尤连胜黄帝七十余战后,西王母却突然要她出面助战,而且助的是黄帝。女魃不须明言,西王母也知其心意,只是淡淡说了二字:去吧。
这一去,就是三万余年。
这三万余年中,西王母根本没有问过女魃为何不返回昆仑。从出生起,女魃就对母亲的神通妙算信服不疑,自己是她唯一爱女,当不至无缘无故断送她幸福,女魃甚至相信,无论为了什么,西王母也不会以爱女幸福为交换。三万余年日复一日的等待,有时女魃甚至怀疑,难道在母亲看来,这等待,就是幸福么?
她为蚩尤重生向母亲开过数次口,但西王母几乎都不正面回答,不过应对中又隐含点拨之意。希望和绝望在女魃身上无数次的翻覆,她只想等到那一天,看着那个桀骜不逊,睥睨天下的蚩尤重现在自己眼前,跟他说一声:我不要再爱你了,我已经爱完了。
这些年间,天地因为蚩尤那个断灭之点的存在,已经开始出现种种异变,或终有一天会垮塌,但女魃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自己的一个终点。被蚩尤印记沾染过的数百生存中,绝大部分是人,也有部分灵兽,甚至还有草木。女魃在搜刮所有蕴涵其中的蚩尤印记时,同样将这些存在本身的一切记忆搜刮而存,并化入自己七色霓虹内外两圈的所有微妙光晕之中。
女魃说李道中只要能破了她的迷幻之境,即不再为难,其实只是托词。她的提议被李道中坚拒后,竟想罩入那无穷幻境中,让他重历这三万余年蚩尤所有印记附着过的所有生灵的生命历程。
李道中若不能脱困,便只能在其中随意过上各种各样的生活,那相当于一个由三百多个南柯一梦串联而成的幻界,即便以李道中心志之坚,恐怕不须过半,自身神志便完全迷失,再不能分清真假。最终也会成为这一幻界中的一梦。更可怕的是,女魃这一神通会因此成为一个死循环,无论任何人进入这个环境,终将遇见李道中那一梦,而后在那个梦中他将重历另外几百个梦,偶尔在遇见李道中之梦。如此一来,虽成就一个可怕无解的神通,但女魃辛苦数万载所搜集的所有印记,却再也不能用以帮助蚩尤重生了。
还好女魃刚将李道中卷入外围霓圈,马上心生警惕,在李道中身上感应不到半点蚩尤气息,一惊之下,急忙收手。
李道中在霓圈内不由苦笑,他也根本没有答案。他只知自己全身化为微尘,附在那簪子上,倏忽间就进了这幽谷。身上为何再无蚩尤印记,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身边的七彩光芒却突然收敛,女魃现出原身,无数水珠突然凝成一颗,轻轻落在她左掌中,右手还持着刚才从李道中头顶取下的簪子。那水珠的成色,竟和簪子看上去好像是同一材质制成的。水珠光芒未泯,就已被那簪子吸入其中。簪子随之一耀,瞬息间重归无色剔透,只是有点像当年九乌未从其中遁出时一般,隐有幽光流动。
李道中才脱幻景,已被女魃左掌一控,毫无抵抗之力便被她只手举在半空。女魃神色木然,看着他道:你若无法解释何以突然身上再无半点他的印记,就便宜了我的豹子,得了一顿美餐。
那赤豹似通人意,闻言低吼一声,眼中竟露贪婪之色。女魃笑道:你这畜生,倒也知道吃了此人于你大有裨益。
李道中脸上却无惊惶,淡淡道:这本原如何而来我就不知,如何而去,我更是不知。
女魃左掌微垂,李道中双脚已几乎触到赤豹之吻,那畜生呼出一阵阵腥热之气,隐隐已到了李道中鼻端。女魃看着他在自己掌中毫不挣扎,眼神突然变得奇怪,竟似忘了在他身上再无半点蚩尤印记之事,缓缓道:你可是当年那纵横天下,神通广大的战神!
李道中自知无幸,心中却想着杜鹃,闻言忖道,做个蚩尤又有甚么好的?自己神魂俱灭也就罢了,却害得爱着他的人也这么煎熬数万载。当下道:我可不是甚么战神蚩尤,我只是一介低修李道中。声音虽然平淡,脸上却隐隐有骄傲之色。
女魃看见他脸上微微熟悉的骄傲神色,又是恼怒,又是心酸。一时却硬不下心肠就此将他喂了那胯下赤豹。
李道中见她模样,心下微觉不忍,一时找不着别的话头,便道:前辈大好佳人,奈何却乘这么一头腌脏蠢物。
女魃闻言再也坚持不住,原来当年她初遇蚩尤,乘的也是这头赤豹,而蚩尤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大意也是如此,虽然蚩尤话中调弄意味更浓,但此时女魃心情激荡,哪里在意这细微区别,左掌一松,李道中从半空落下,同时那赤豹以为主人赐己美食,当下豹尾一剪,张开血盆大口,驮着女魃轻轻往前一扑。
女魃此时心神散乱,救助不及,眼见李道中就真的要成了这畜生一顿美餐。危机瞬间,李道中想起当年自悟的鼎炉神通,神志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速推衍计算,身子在下坠中不断微微调整位置。顿时,两人一豹突然被困入一个晦暗空间,四周压力铺天盖地而来。不过李道中以现时状态,连一息都维持不住。赤豹一呆之下,重行扑来。此时女魃却已醒过神来,左掌一拍在赤豹额上一拍,斥道:孽畜敢耳!
赤豹吃痛,往后一悦,大是委屈,但对这女主人向来敬畏,倒也不敢大发狂性。女魃怔怔看着李道中,心头酸软,忍不住落下泪来。原来蚩尤当年所留断灭之点,虽然只要有新生存在流经,必留印记,但在任何一个留有印记的存在败灭之前,却不会在别的生灵上再行沾染。此时李道中身上丝毫不见半分他的痕迹,人却偏生尚存,等于是女魃万载等候,至此断了线索。她一怒之下,本来真存了杀李道中泄愤之心,但此时再无半点杀意,却似断了线的风筝,一个人虚虚荡荡,又似空虚,又似解脱。
李道中不知原由,但见她落泪心中亦是不忍,沉思片刻后轻声道:前辈不须烦恼,我虽不明何因,但应与我偶然身化微尘有关。此时那万千蚩尤所留银丝若是尚存,当在我原本身处之茅舍之中。
女魃却对他的话竟若不闻,轻轻一跃,离开那赤豹之背。李道中双眼一花,已发觉玉人在怀,脚下一个踉跄,退了数步方才站稳。女魃却已搂紧他的脖子,在他怀里梨花带雨,哭成一个泪人,哪还有半分原来的狠厉淡定?
良久,李道中试探着伸手轻拍女魃后背,但女魃被一拍之下,更是放声而哭,李道中青衫尽湿,急忙收住动作。女魃却突然停下哭声,道:还要拍我!李道中苦笑无语,背后那头赤豹也是一头糊涂,不明主人今日何以如此费解,不过这畜生倒也不爱多想,低吼了几声,趴下身子,懒洋洋地静静观望。
又不知过了多久,女魃才听了哭泣。李道中低头一看,正撞见她抬眼上望。双眸微红,但在片刻间已无悲伤之状,反而满是调皮讥笑之意。李道中一时倒不知自己该维持原样,还是该敛手后退,正尴尬间,去听见女魃悠悠道:耽误你好多好些时候,你那杜姑娘在外面该担心无状了罢?
李道中讪讪道:也没多少时间,看着天色,残阳依旧未坠呢。
女魃似是很享受李道中这尴尬神色,却不便即离开他的怀抱,缓缓道:你不知我这谷中,时间却不同世间的么?
李道中闻言一怔,难不成这里竟如当年南柯一梦,谷中未半日,世上已千年?想起杜宇所言大限将至,心中忐忑,不觉真的担心起来。
女魃已知其意,嗤笑一声道:倒还不至于误了你们阴阳交砺之事。一边将一直握在手上的那根玉簪顺手插回李道中头上,又笑道:只是我这万载苦候,终不成就这么个了局。
李道中道:前辈对他之爱,天人可感。若我能助杜鹃求得一线生机,便是自我泯灭,也当为前辈略效绵薄。
女魃从他怀中一挣,退后数步,笑吟吟道:这个一介微修骄傲得紧哪,怎么也肯湮灭?只是想要我助你帮那丫头重返月殿,却是休想。
李道中被看穿心思,脸上微红,道:也罢,只要前辈放我离去,待杜鹃事了,不管成与不成,我也当来此供前辈驱策。
女魃俏脸一板,道:前辈前辈,你一叠声叫了这么多,不给你点好处,倒让你白当这晚辈了。这样罢,宁封子那石台上碑刻,虚玄甚多,虽有凶险,你去仔细琢磨琢磨,倒有天大好处。乖啊,前辈用的着你的时候自会召唤,退下。
说到此处,脸上再也绷不住了,扑哧一笑,又道:你不借他的印记之力,竟能入我这私密空间,一时还真难以索解。不过送你回到原处,却也不难。
李道中对此时如花笑颜,却只得满脸苦笑,静立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