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赤霞低低压将下来,整片天空火一般,似欲将整座青城烧成灰烬。树井外依旧被这尖锐的光芒笼罩,树井内却已是漆黑一片。
杜鹃知道李道中心中诧异,道:中哥,一过酉时,阳光就完全无法进咱们树井了。
李道中笑道:虽然阴阳各异,但毕竟是一父所生,何以这日月却是势同水火呢?
杜宇叹了口气,道:此事所涉纠葛甚多,一时也不易说清。同时他心中暗道,若未猜错你的本原,这事还跟他深有瓜葛呢。
杜鹃低笑一声,道,中哥,看我变个戏法。她长袖轻摆,一团元力有若实质,冉冉升在那月泉上头,放出皎洁光芒,光亮虽不强,却与月泉交相辉映,粼粼波光中竟似也生出若干轮明月,一时将树井内黑暗驱走大半。
李道中笑道:鹃妹这一手倒有意思。
杜鹃道:我也在这树井内可以施展,一出树井,那元力不到盏茶便即消散。
李道中心中却在琢磨,若自己能将体内那九只金乌之力如此放出,岂不是可得炙阳之势?只是自己连身体也控制不了,更不用说那外来的金乌。心念至此,神志微动,体内竟有万千银丝反复游弋,原本流动的血肉变成了河床,那无数银线仿佛鱼儿,泼剌剌将流水激起水花朵朵。李道中一惊,迅即定神收意,那些银线如斯响应,立刻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杜宇在身边有所感应,脸上微露讶色,道:李小兄遇合太奇,此时你身体之变,连老夫也再不敢妄测。你且先去仔细自省默察,有何发现仔细告知老夫。你与鹃儿阴阳交炼之事,陡增变数,我也得再详加推敲。
李道中心中奇怪,以此老神识之强,见识之广,若直接对自己加以探查,实在比自己去摸索事半功倍得多,怎么却教我退下自省?他不知自杜宇隐隐猜中他本原之后,深心忌惮,深恐那神识一入李道中之体,便激起那本原。
李道中恭声应诺,那杜鹃正要说话,杜宇却道:娟儿,你且随我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李道中回到前晚那间茅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着手。刚才神志微动,反应却如此之强,此时不敢造次用神志再行驱动那不知究为何物的万千银线。且自石台斗法之后,那杜宇待己态度似有微变,客气生分了些。这一切,应该都与自己乍现本相的本原有关。
李道中怔了好些时候,月光却随淡淡桂香浮入茅舍中来。体内突然些微牵动,李道中只好如从前般,将神识小心探入身体。里面那条因杜鹃元力而成的暗青色脉络碎成无数散片,此时被入屋月光一照,似是有人牵引一般,在那血肉之流中逐渐聚集,到得后来,凝成半勾残月之形。血肉之流彻底脱去束缚后,倒不复当年狂暴之态,汩汩澹澹,那半弯新月虽放微光,却为暗流所隐。李道中发觉自己全身螺旋脉络尽碎,虽然吃惊,倒也没太在意。这数年来,变化之多之烈,早已见怪不怪。反正无可奈何,也便由得它去,心中只在犹豫是否该运用神志驱策那鱼一般的万千银丝。此刻它们半点影子也不见,似是从未存在过,真不明白它们究竟从何而来,现在又遁往何处。
方犹豫间,那半勾残月与室外月光的牵引逐渐加强,月光原本虽桂香弥散满室,此时却是所有月光飞蛾扑火般往那湾新月直奔而来,竟似要冲入李道中身体,为那血肉之流所阻,在李道中身边壅积成一条扁扁的光亮之河,四周顿时黑了下来,更显那河如梦似幻。李道中正目眩神迷,那河却逐渐郁成黑色,且身体与那河相触的部分开始剧痛,如遭利刃所割。新月隔着身体,疯狂地吸收那拼命涌进的月华之魄。身体仿佛变成河堤,随时可能被内外夹击而奔溃。那新月原是半弯,自不断吸收月魄,竟已变成一轮满月,放出冷冷的光强了许多,通透那血肉之流,直往九乌栖处照去。远远望去,李道中仿佛被一把银白通透的巨刃贯体而入,场景怪异莫名。
体内九乌已有感应,蠢蠢欲动,九股巨热涌出,九鸦四周,势如洪炉,转眼就要遭遇那满月所放光华。李道中此时再不犹豫,神志一动,那万千银线诡异现身,在那圆月微光与巨热之间往复交织。虽是无心,但因数量无穷,银线织就的截面上,幻出繁复图案,近似漫天星斗,即便莫测难辨,也教人直欲屏息膜拜。
阴阳二力轰击在那截面之上,毫无任何反应。力道一及截面,便似缩成一点,融入线中,随某根银线遁往无穷。李道中内视自身,看得眼花缭乱。那月华较九乌之火黯淡许多,但得源源不绝外界月光奥援,始终不曾熄灭,倒是那九乌之火,在几十息之后,接近强弩之末。原本鼓噪之声渐哑,通红之色也随之黯淡。九乌四周形同僵死的脉络,突然蠕蠕而动,最终竟有奔流之势,九乌在其中载沉载浮,如鱼得水,全体回复通红,最后竟接近白色。双方虽被银锦所隔,却皆不肯甘心。
李道中数年间唯一一次可由自己掌控部分身体,此时却不知如何了局。一场鏖战以他身体为战场,他还是只能当一个旁观者。李道中心中忍不住苦笑,总不成自己只能静待双方最终筋疲力尽罢?体内新月似是情急,加大吸收外界月魄的速度,漏入房内的月光狂潮般冲击李道中身体,最后已将李道中团团围住,以隔绝阴阳二力之银锦为界,半边身子已被照成通透。李道中肉眼看去,那半边身子,全无寻常躯体般筋骨血肉,模模糊糊的一片透明。李道中神识扫去,全是微不可见的细小黑粒,悬浮在以自己体表为界的空中,毫无规则地迅速震荡,震速之快,看上去竟如不动。李道中心中讶异,这些完全无法被任何穿透的黑尘,何以能够聚在自己身体范围之内而不四散?想起恍惚间曾经出现过身体突然化作万千灰尘的局面,李道中心头一凉,原本因银线而起的些许自信,瞬间降回零点。神志受此影响,那天衣无缝之银锦,虽未出现漏缝,两侧阴阳轰击力却第一次在它身上显出痕迹——那银色截面原呈不可挑剔的垂直,突然开始扭曲变形。李道中大急,虽不知截面被穿透会有什么后果,但肯定讨不了好去。
屋外二人其实早已察觉异样,杜宇神识一动,扫往茅舍,却似撞着铁板,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元神在瞬间已然受创。杜鹃本在月泉之中静坐,此时那顾得甚么,凌空飞往茅舍。杜宇不知房内虚实,担心杜鹃擅入变生不测,欲待拦时,却已不及,也只得飞身跟去。杜鹃推开房门,呆在当场。杜宇跟来往内一瞧,也不觉怔住:屋内无数乳白色月华如滚水一般翻动不已,裹夹着中心一团银光四射的圆球,球内隐隐红光透出,此外再无一物。李道中仿佛已经凭空消失。杜宇口中低喝道:映!使出那井中七法,自身顿如水波不兴之井,所窥一圈全成水中倒影。屋外月光早前被李道中体内所吸,原极黯淡,此时却不再奔往屋内,全聚于杜宇身上。杜宇全身似也消失,幻成一丈许大铜镜,镜后铜锈斑剥,无数夔纹隐现。此法原是杜宇井中所悟,后治水镇压一来头甚大之水妖时,偶得上古铜镜。井中七法之映凭此施展,更增神通,不仅可聚月光伤人于无形,更可洞彻幽冥,拨开一切虚幻直现本原。但一圈月光照去,只是那月华浓雾略有闪避,中间一圈景象依然。杜宇大异,以此法所照,若再无物,则李道中真是本体尽散,不存于世了,除非他那本原远超想象,竟可以虚无之方式存在!
杜鹃推开门前数息,李道中体内那片银锦已被新月之力压成圆球,将九乌团团围紧。核心脉络虽在圈内荡起惊涛骇浪,却似总有不畅之处。眼见那合围越来越小,九乌所发炙热一经压缩,热度陡升,直是可熔天地。李道中浑身黑尘,震荡之速更增,最后竟诡异的突然完全停顿。全身无可计量之尘,此时仿佛来到一个临界,似是被逼到了极点。这诡异的停顿持续了不到半息,倏地万千微尘又动了起来,只是不再悬于原地,而如百川归海,直往李道中头顶某处飞去。李道中全身早化为尘,只余头顶那根簪子静静浮于空中,现下那些微尘,正是附往其上。不片刻间,那簪子附满微尘,竟嗡的一声,连同那无量微尘凭空消失。
杜宇父女二人正在门外既惊且急时,李道中已现身于一片竹林之外。竹叶飒飒,李道中简直不可置信,自己竟然又入昨夜梦中,四处打量,景色依旧,只是过了半晌,依旧不见昨夜那半倚修竹的佳人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