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要死人了。
左眼已经陷入黑暗,不知道是不是瞎了,因为起先挨了两拳以后,虽然看不见东西,但起码还能看见一片猩红。而除去眼睛,左边的脸颊也早已没有知觉,或许就此毁容了也说不定……其实,自己还蛮可爱的……
咳嗽着,嘴里除了腥咸就是腥咸,还有种小时候因为好奇喝的铁锈水味儿,难受极了。胸口像是火烧一般,一吸气就是刺骨的疼,然后又是一连串的咳嗽。最疼的当然还是左腿……为什么总是左边?估计是那个自称邱八的汉子惯用右路吧……
不过话说回来,好像……不害怕了?
挨上第一拳、然后飞离地面的那一刻起,由于惊慌而引发的战栗就忽然消失了,恍似未知的东西突然揭开面纱,露出了真容,即便这种真容是难以承受的疼痛,依旧会生出由虚无踩在实地上的踏实感。
所以在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中,踏实的感觉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增加,反之,惊慌则在一次又一次的减少,直到不剩一丝痕迹。
虽然不合时宜,但真想笑,不是笑那个叫邱八的汉子,而是笑自己。
似乎慌乱啊、恐惧啊都是自己不断给自己施加上的,老师曾对他说过“令你惧怕的不是惩罚,而是惩罚会何时降临前的等待”大概就是指的这个意思吧,如果……如果那个邱八一直站着等在那里,是不是不用动手,他就能给自己吓死了?
身体越来越重,疼痛越来越轻,心里还想着躲闪,甚至是还手,但从这个想法冒出至今,就没有成功实施过哪怕一次。
幸运的是,脑子越来越清醒了。
从开始到现在,自己除了挨打还是挨打,虽然不知道老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既然老师没有出来阻止,那么挨打就不算是毫无意义,至于……会不会像还在隔间里时看到的那个人一样被打死……
老师不会允许的,他坚信这一点……
或许这也正是惊慌逐渐减少,直至一丝不剩的……一个很重要的缘由……
但明白是明白,一直这么着,还是很憋屈啊!
这种憋屈不知何时接替了惊慌,仿佛一根根又尖又细的针,刺痛着、迅速增多……
老师是怎样的人他无法用语言来总结,所以作为老师的学生,应该做到怎样的标准也就无法用言语来表述,可是,最起码在这个标准里面,应该不会有一点……是让自己像一颗藤球一般被人打来踹去的耍弄吧!
他,让老师丢脸了……
……
……
台下不知何时少了一些喧闹,多了一些窃窃私语,看着那个不断被打翻在地,不断爬起的小娃娃,愚蠢却也倔强,这些天各一方的亡命徒似乎被触动到了,心底的那点血性开始翻涌,终于,有个大嗓门吼道:“要杀就动作利索点儿,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片附和。
如果是个成年人被这么戏弄,这些亡命徒或许不会这样,毕竟是常年刀口舔血的人物,只会更喜欢鲜血四溅的刺激场面。可是杨曦还是个孩子,孩子坚持的举动比起成年人更为难得,更为纯粹,于是也就更易直慑人心。
所以他们叫嚣着,不再是嘲弄杨曦,而是叫台上的邱八利索点结果了这个娃娃,杀人不过头点地,再继续凌虐下去,已经不是刺激,而是变态了。
……
……
台上,邱八的心情很复杂,特别是听到台下嘘声四起的时候,心情就更复杂了,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尽了全力,生死台上分死生,既然是来搏命的,又怎会因为对手是个小娃娃就生出怜悯之意?所以在试探出这小娃娃果真与外表一般不堪一击以后,便存了早点结束的心思。
可谁能料到真相会如此诡异?
又是一次全力的锤击,邱八甚至能感觉到对面传来了骨头碴子与皮肉的摩擦,心想那副小小的身躯内如今该烂成什么模样了,才能让他拥有这种触感,然而几个呼吸过后,杨曦却又一次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或许该把他的右腿也打断……
邱八喘着粗气,满腮的胡子尖隐隐挂着几颗汗珠,看着杨曦仅靠着一条右腿颤颤巍巍地立在那,欲倒偏又不倒的模样,很是烦躁。
他难道还想还手?
对上杨曦那只还能睁开的右眼,邱八忽然在里面看到了反抗欲望,不知道是该嘲笑一下,还是该省省力气,积蓄更多的愤怒。
“嘶——”
忽然间,像是被一盆冷水激到似的,邱八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他眨巴眨巴眼睛,左右张望了一下,不知道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是哪儿飘来的。
而就在那一个瞬间,扭动的余光里似乎瞥到了什么,邱八急忙又转回脑袋,下刻浑身一震,瞪大了双眼……
……
……
拥有观看生死台最佳位置的隔间内,手指轻叩茶几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冯盈盈坐在一旁,只觉得每一下都像是叩在自己心头,她甚至连来到视野这么好的隔间这件事都开始后悔,祈盼着如果什么都看不见就好了。
忽然间,轻叩声停止了。
冯盈盈诧异地扭过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心底的恐惧,动作幅度既大且快,但更为诡异的是下一刻,在一声喀嗒的骨骼轻响中,冯盈盈扭头的动作戛然而止,转而又飞快地望回到生死台上,好像那里有一块磁铁,正将世界的中心吸引过去。
“怎么了……”
那位杨曦小公子依旧颤颤巍巍地站着,邱八也依旧没有出手,一切都还保持在之前看到的景象,但是,正因为这样,冯盈盈才更加疑惑,她明明感觉到了变化,就在那里,甚至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可她……又看不到任何、哪怕一丝变化的痕迹。
同样的疑惑似乎也弥漫在生死台周围的所有人心中,唯独有一个青衣男子,挑起了眉,这十五年都甚少波动的情感中荡起一缕讶然,而后透出一些无奈,一些好笑,最后,残留下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又或者不敢承认的……触动。
他忽然从座椅上站起来,无声踏去,刹那间,有风自平地起,撩动青丝两三根,冯盈盈但觉鼻尖微痒,阿嚏一声,双眼不自觉一闭,待再睁开,就看见生死台上,老师轻扶住他的学生,遥遥传来一句:“顽皮,该打。”
其声清清袅袅,其语如絮如苏。
……
……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下一个刹那,当意识到这是黑暗,杨曦就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
早就说过了,他害怕黑暗。
不过和往常不同,这一次只看到了半边光亮,左眼并没有复明。
“醒了?”
“嗯。”
同样的对话也是在那个时候发生,是的,在那一对假父母的坟前。
“嘶——”
这则是和那一次的不同。
无尽的疼痛如潮水一般涌来,让杨曦没有一点点防备,于是除了一口倒抽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的冷气,甚至连呜咽都没有余力再发出地、迅速地……就又昏了过去。
不过这一次昏迷的时间很短暂,可以说一瞬间,他就醒了,而庆幸的是,疼痛也随之消失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就看到老师的手正从脑门上离开,瞧那未散的手势,应该是神奇而又熟悉的“脑瓜崩”。
“收摄心神,用你的手去感觉。”老师的声音轻轻传来,随即杨曦就感觉到右手被老师托了起来,慢慢移动到自己的小脸上。
当手指与脸颊触碰的刹那,一股疼痛瞬息而至,不过幸好,也只有脸颊,所以不至于痛得昏死过去,而想起老师的话,甚至是分神都不敢的杨曦慌忙用手指摩挲起来,专心地开始感受——即便要感受什么他都不知道。
一丝丝温凉之气钻进脸颊,很舒服,很熟悉,每每情绪失控的时候,老师就是用它们来帮助自己的,当然,效用肯定不止如此,方才清醒过来的功劳,还有此刻疼痛逐渐缓解的功劳,也都是因为它们。
脸颊肿地很高,能摸出明显的弧度,弧度上方是一条细缝,细缝里有一颗湿湿黏黏的东西……
杨曦忽然松了一口气,起码左眼还在。
接下来,随着触摸与温凉之气的游走,杨曦明显感觉到脸颊在消肿,片刻后,左边忽然刺进一抹光亮,令他微微眯起眼睛,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左眼已经复原了。
不等他多想,右手又被老师托着慢慢移到胸部,已有了经验的杨曦果然感到一阵疼痛,比之脸颊还要严重数倍,随后丝丝缕缕的温凉之气再次注入、复原……
接下来是腹部、双腿、脚踝、双脚……当左手摸上右手,双手又各自摸完左右两臂后,杨曦的伤已全部痊愈。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
“那里,继续。”
摸到双腿的时候,由于距离原因杨曦就已经坐了起来,此时听到老师的话,又顺着老师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不远处的一张床上正躺着一个人。
杨曦一瞬间就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跳下自己的床,跟着老师来到那张床前,然后在恶心亦或畏惧升起之前,双手就摸上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接下来是双臂、手、胸、腹、腿……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触摸的对象从自己换成了别人。
“继续。”
随着声音,触摸的对象从别人换成了另一个别人。
“继续。”
十几分钟后,触摸的对象又从另一个别人换成了第三个别人。
……
不知何时起,已经不用老师催促,杨曦机械般地就移动到下一个人面前,沉浸在一次又一次仿佛无止境的触摸当中。
亦不知何时起,他已放弃了双眼,完完全全地按照老师的话,只用自己的一双手去认真感觉。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沉寂许久的声音再次响起:“可以了,这次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