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盈盈尚自沉浸在那一声于旁人淡淡于己如惊雷的“多谢姑娘”,杨曦却早已从生死台上的那一幕中回过了神,加上是老师这个自己生命中最熟悉的人,一举一动都能揣测出个大概,如今尚且多出一句“去吧”,就更容易理解其中的含义了。
所以他呆了呆,像是突然噎住似的跳下椅子,张着嘴指指自己的小脸蛋儿——我?
老师眼皮一抬一合,恍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端起茶杯慢慢啜饮起来。
……
……
对于老师这样寡淡的人物,白眼儿太富有感情色彩了,因此那只是杨曦的错觉,不过让他上生死台去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九尺巨汉搏斗,这件事却再真实不过。
走在昏暗而又幽深的通道里,杨曦皱着眉,疑惑着、思考着老师的用意,老师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那么除了最初本能的惊诧,就不该再有多余的质疑,那样只会让自己丢脸,然后在外人面前丢老师的脸——杨曦很在意这个。
走着走着,他无意识地抬了下头,大概是怕撞到什么,然后又低下头,专心思考起心事,片刻后,又抬了下头,然后又低下,不过很快,只间隔了几秒,他便第三次抬起头,恍惚中,一双黑色眼眸似是更加漆黑,对着冯盈盈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老师让我去生死台,就是普普通通正正常常地去生死台,以前的规矩是什么,现在就还是什么,不要想着安排人故意输掉这样……多余的事。”
前面领路的冯盈盈忽然顿住脚步,扭过那张漂亮的脸蛋儿,昏黄的烛火下,映出她惊悚的表情,好像见了鬼似的。
杨曦眨眨眼,道:“走之前老师交代的。”
听到这一句,冯盈盈明显松了口气儿,前一刻还在想的事情下一刻就被说穿,换谁都要心惊肉跳,何况对象还是这么个小不点儿。
“古灵精怪的!”一声脆脆柔柔的娇斥。
杨曦一挑眉,奇怪地瞧着她轻嗔薄怒的模样,不懂这股子让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宠溺感是怎么来的……
女人还真是怪物,善变的怪物!
他却不知道冯盈盈自己也吓了一跳,特别是看到杨曦眼中的古怪,更臊得脸皮子都烫起来了,慌忙转过身,清清嗓子,道:“跟紧我,快到了。”
这一句倒并非完全是托词,两人没走几步,转过一个弯,杨曦甚至还没重新沉浸在之前的心事里,一个突兀的声音便从前面传来了:“当家的,您怎么来了?”
杨曦抬起头,看到一个中年女子正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脸惊讶地看过来。
不过冯盈盈并没有回应她的惊讶,而是直接吩咐道:“安排一下,让这位杨曦小公子上生死台。”杨曦闻言,在后面抽了抽嘴角,走上前,承认自己就是冯盈盈口中的“小”公子。
听到这句话的中年女子则微微一怔,脸上还未散去的惊讶重又凝聚,看向那个连自己胸口都不到的少年,有些不可思议。冯盈盈见状,不由蹙起眉头:“还不快点!”
女子悚然一惊,忙应一声,侧身对杨曦道:“杨公子请!”
杨曦“嗯?”地抬起头,眉眼顿时舒展开来,一时连女子眼角的皱纹都忽略过去,只觉得她样貌清丽,风韵犹胜妙龄,真是个顶漂亮的人物。
总之,比那姓冯的大婶儿可强上太多了……
杨曦很快就被安排好了,实际上生死台的对战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否则再精彩的比斗也会审美疲劳,所以还不到一刻钟,杨曦就踏上了生死台的台阶。
耳边响彻的是某个男人的声音,哇啦哇啦地不断在介绍着什么,大概就是即将上场的人是谁,江湖人称叉叉叉,与朝廷鹰犬某某某一战中,斩其一臂等等一系列“光辉事迹”。杨曦心不在焉地摆着小脑袋,忽然定在某个方向,张望了一会儿,像是明白根本看不见那里的情形,才又收回目光,看向对面。
此时男人的声音也已停止,杨曦注意到没有介绍自己,但他并不在乎,而且比起即将面对的对手,他也的确没什么与之相称的事迹可以介绍。
“怎么是个小娃娃,是不是搞错了?喂,小娃娃,你家大人呢?”
杨曦视线就对着前面,有人出现自然一清二楚,当看到走上生死台的是一个虬髯大汉,他竟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未及多想,便听到这么一句提问,于是下意识地又朝某个方向看去。
“哦,在那儿吗?快叫你家大人过来,我邱八可是个急性子!”
再急也不能急着送死吧……
杨曦收回目光,想着如果真换成老师,这个叫邱八的大汉还不是被秒杀?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憨!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毫无理由,邱八又不知道老师的本事。
脑中有些乱,小脸却绷得很紧,模样也很严肃,只是不知道在外人面前显得会有多僵硬,杨曦深吸一口气:“我就是你的对手。”
邱八明显怔了怔,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声突如其来的“锵”鸣打断。当然,准确来讲不算是一声,而是众多声音同一时间发出,汇聚成了一声尖锐的铁器鸣叫——那是一根根铁刺倏然刺出,围住了生死台,仿佛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铁刺的出现与消失意味着对战的开始与结束,杨曦不懂这个规矩,邱八作为黑市里的熟客,却不会不懂。他的神情立马变了,像是悠闲游弋的鲨鱼突然闻到血腥味,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
而与邱八不同,在铁刺蹿出的瞬间,杨曦着实被吓到了一跳,加上邱八明显的变化后,那丝丝缕缕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的凛冽杀意缓缓飘来,像一把把薄薄的刀片轻剐着皮肤,让他忍不住再次颤抖了一下。
娇小的身躯在偌大的生死台上显得那么单薄和柔弱,但无论是台上的邱八,还是台下的观众,都没有丝毫怜悯。嘲弄、辱骂,不满这场实力悬殊的观众叫嚣着快点结束,开始下一场,声浪前赴后继,仿佛光靠这些叫喊,就要将小小的人儿淹没。
杨曦孤零零地站在生死台边缘,小小的心思里根本没有料到……
身前只不过缺少了一袭皂青色的布衣,迎面吹来的风……竟就变得如此寒冷!
……
……
从听到那一声“去吧”,就紧张思考老师用意的杨曦;从跟在冯盈盈身后,就故作轻松甚至还有闲暇指点她不要多事的杨曦;从踏上台阶、站在生死台上,就刻意忽略台下的叫骂、蔑视面前大汉的杨曦。
到了此时此刻,无处可躲必须直面险境的时候,终于,惊慌开始弥漫。
杨曦知道老师就在左手方向不太远的隔间里,也知道老师不可能让自己来送死,但置身事外和身临其境的区别,就是前者哪怕拼了命去想象,也无法体会后者的感受。
况且杨曦很清楚,自己在情绪方面……嗯,有那么一点点问题……
比如此时此刻,才在隔间里看到的那一幕死亡景象来来回回于眼前飘荡,理智虽然很努力地拒绝,情绪却在不断地代入,直到某一刻……喷血倒地的壮汉忽然幻化成皮娇肉嫩的自己……
刹那间,心脏扑通一撞,几欲破出胸膛,恍似灵魂都战栗起来……接着,鼻腔竟也跟着微微一热,一缕蜿蜒的血丝缓缓流出。
这逼真的,也没谁了!
杨曦扯扯嘴角,抬起手想抹鼻子,然而就在此时,更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霍地一花,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
……
喀嚓!
一声脆响,紧接着是水流滴答滴答的声音。
“先,先生?”
冯盈盈看一眼生死台,又看一眼坐在身旁的青衣男子,俏丽的脸蛋因为害怕而显得有些苍白,在此之前她有过很多猜测,感觉最为靠谱的就是杨曦其实身负绝技,毕竟是神仙的学生,怎么可能不会一点仙术异能?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要上生死台就很好理解了,历练嘛,总要有厉害点的对手,而地下黑市,最不缺的就是搏命斗狠的亡命徒。
可是结果……
“我去让他们停下来?”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冯盈盈两瓣儿浑圆的****甚至都已经离开了座椅,只等身旁的青衣男子一句同意,便以最快地速度去制止比斗。
孰料那人只是摆了摆手,淡淡道:“不碍事。”
冯盈盈顿时瞥了一眼男子捏紧的左手,上好的青花瓷杯如今已碎成三瓣儿,如朵盛开的白莲,淌着清澈的茶水。
这究竟是碍事还是不碍事啊?
冯盈盈忍不住朝坐在对面的赵仁河投去哀求的一眼,然后就看到这位天下至尊正抠摸着两根大拇指,聚精会神的模样就好像在把玩绝世珍宝,令她一阵气苦。
“不好意思,把茶杯弄坏了。”察觉到冯盈盈的目光,男子忽然将手中的碎片放在茶几上,神态举动没有一丝烟火气。
冯盈盈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也想说句不碍事,孰料余光里忽地红光一闪,冯盈盈心下一跳,不禁“啊”地扭过头,就看见生死台上正绽放出一朵妖艳无比的血花。
嗡——
仿佛有无形的巨石从天而降,冯盈盈和正在抠摸手指的赵仁河皆是躬下身子,不能自已,眨眼间便将脸色憋得通红。
然而下一刻,压力忽又烟消云散,变化之快让人始料未及。
冯盈盈与赵仁河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脸色由极红转为极白,宛如大病了一场,而就在这时,墙角又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已是惊弓之鸟的两个人慌忙看去,原来是一直立在墙边的莫候晕了过去,于是两个人不禁偷偷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青衣男子,然后一齐转过头,相视苦笑。
这是要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