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每次检查作业，老师说出同样的结束语，杨曦下意识地就去照办了，甚至当他抬起头，小脸茫然着、还没有完全醒过神，直到几息之后，神色才逐渐鲜活起来。
这是哪儿？怎么离开生死台的？直到刚刚为止都是在做什么？……
在清醒的那一刻就应该疑惑的问题，因为老师那句“用你的手去感觉”而强行打断，随后习惯于遵从老师的他，从听到那一句话的刹那起就毫无一丝犹豫的沉浸在“双手”与“感觉”当中，所以直到此时此刻，神思得到空闲的瞬间，一切才开始回归正常。
只不过有些时候，回归清醒也并非一件好事。
“哇——”
这是呕吐的声音。
一间极度宽敞的房间中，数不清的床榻一排排一列列地停放其中，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要不是还需要留下给人行走的地方，甚至床与床之间的缝隙都要所剩无几。
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更准确的说是一个男人，他们都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是真正离阎王落笔点名仅差毫厘的奄奄一息，证据就是每一秒钟过去，都会有好几个男人停止了呼吸——永远地。
当然，也有完好无损的人，是老师将他们从阎王的笔尖上拉了回来。如今他们都在熟睡，露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安详表情，而之所以会格格不入，也正是因为与即将死去或者已经死去的人相比，他们是如此得稀少与幸运。
当杨曦将沉浸在双手的精神抽回，逐渐看清身处何地，逐渐回忆起昏倒前的事情、醒来的事情……还有刚刚才停止下来的事情，小脸上唰地就褪去了血色。
腥臭味突然就变得刺鼻起来，双手突然就变得粘滑起来，眼前的人突然就变得血淋呼啦、惨不忍睹起来。
终于，在眼前那个人一次不自觉地抽搐而掉出一串粉红色的肠子后，杨曦的喉头突然涌起一股怎么也压抑不住的酸水，接着像是打嗝似的发出一个怪异的气声，喷洒出一地的未消化食物。
杨曦咧着嘴，胃部翻涌着，眼看就要喷第二口，脑门却忽然被轻轻弹了一下，一股温凉之气瞬间涌入，恶心的感觉也在转眼间烟消云散，他抬起头，看到老师正收回手，平淡地说出了一句他并不想听到的话：“这就是你以后每天的功课。”
……
……
杨曦浑身无力外加垂头丧气地走在去自己房间的路上，他很听老师的话，但不代表就没有抵触情绪，就像那些手势、鬼画符和认图一样，虽然练习得一丝不苟，可无聊、厌烦的情绪也不少。
对目标毫无头绪的奋斗是枯燥的，如今又在枯燥以外加入了恐怖、恶心的元素，杨曦幼小的心灵里甚至生出一股了无生趣的感觉。
不是来找亲生的……那谁的么？
杨曦不无愤慨的想着，只不过也仅限于想。对于此行的最终目的，杨曦下意识地有些畏惧，不知道在畏惧什么，又或者连弄清“在畏惧什么”这个行为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畏惧的事情，所以杨曦对于触碰这些畏惧极为抵触，任由它们在心底滋生、蔓延。
这也是他为什么忍了那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杨府发生了什么，反过来却能一直忍住不询问亲生母亲发生了什么的缘故——当初老师那语焉不详的三两句解释，其实根本没有说服他。
同时也是他为什么对于这种慢悠悠、像是踏青一般的赶路速度没有感到丝毫焦急，甚至希望再慢一些也没有关系的缘故。
杨曦甩了甩脑袋，阻止自己继续在这条路上想下去，转而思考起直到刚刚才离开的那个大房间。那里是什么地方杨曦已经知道了，担心得花容失色的冯盈盈一直守在那个大房间外面，所以出来后为了安慰她，杨曦便与这位大婶闲聊了几句，因此得知了个中缘由。
说实话，就算是猜也并不难猜，能有这么多即将死去的人和已经死去的人，除了生死台下来的决斗者，还能有谁？
那些决斗者都是亡命徒，为了钱可以不要命，地下黑市自然也不会好心地替他们珍惜，所以在生死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统一都丢在那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当然，至今为止无一例外都是“灭”的结局。
值得一提的是躺在那个房间里的不止有败者，决斗胜利的也不在少数，这就是所谓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此次由于要给杨曦布置功课的缘故，老师用那些温凉之气救活了一部分人，除了搬运尸体的人，从那个房间能走出活人，可以说是自生死台建造起来的头一遭，而且可以预料到，随着功课的持续，这种现象也就必定不会中断……
那是要努力完成功课，还是努力不要完成呢？
想到这，杨曦又不由得有些庆幸，亏得那个房间没有一个意识清醒的人，哪怕是被老师救活的人，为了不打扰杨曦的功课，也都让他们陷入了沉睡，所以从头到尾其实并没有人知道有过两个……嗯，一个，是一个可以活人命的“菩萨”在场。
唉！杨曦叹一口气，没来由的就开始怨恨起自己来。
“诶哟！”
忽然间，一个意外的碰撞让杨曦痛呼出声，然而这一下并没有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又是转角撞到人？上一次在弄堂口撞到了老师口中的“龙”，印象极深，这一次不知道是什么，嗯，触感挺好的，起码不像“龙”那么硬，还有一股……这是什么味道？挺好闻的。
“对不起啊，在想事情，没看路。”
经历过一次类似的事件，杨曦吸取了没来得及道歉的经验，顺口就先把错揽在了自己身上——虽然那两条……两个？“龙”并不值得道歉——然后才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笑呵呵得抬头看去……
再然后，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好……漂亮！”
这是由衷的感叹，没有一丝夸张做作或是其他情绪的掺杂，因为杨曦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别的，片刻后，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小脸顿时胀得通红，隐约弥漫出一丝青涩少年初长成的酸臭味。
然而很快，这一丝将要发酵的酸臭味便胎死腹中。
“咦，男的？”
杨曦的瞳孔似有刹那凝缩，漆黑如墨，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惊讶地瞪大眼睛，但马上便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很不礼貌，又慌忙道歉：“啊啊，对不起！”而那个自与杨曦相撞，倒地，起身，至今都未发一言的被杨曦夸赞好漂亮的少年，终于因为“咦，是男的？”而有了反应。
烟笼罩、雾凝聚，倚情一动，霎时间，烟波雾撩，恰似远山染青石，泼墨眉两条。
世间竟真有一颦一动，尽态极妍的人，仅仅是眉梢一颤，旁的表情丝毫未变，那惊讶、那好奇，宛如冰雪消融后露出的一朵白莲花，震撼、沁人、难忘。
杨曦哪曾见过这样漂亮到极致、奇特到极致，简直处处都是极致的人物，小嘴不知不觉变成“o”型，好半晌才眨了眨眼，蹦出一句：“呃……我，我叫杨曦，你呢？”
少年听到他的名字，眸光一闪，宽袖下的拳头紧了一紧，面上却仍是没有理他，挑起的眉梢慢慢落下，刹那间，便似盖上了一层冰雪，整个人都变得寒冷起来，与他面对面的杨曦，甚至觉得这种寒冷犹如实质，让人浑身战栗，但也正是这种特质，使得少年更为惊艳，恍若群山中最凛冽的一座冰峰，坚锐、张扬……而又美丽。
想必这天下间不会有任何人会觉得少年无礼，只会自惭形秽……当然，除了杨曦——至少是排除在外的其中一个。
他现在的心情很兴奋，难得遇见这么奇怪的事情，上次拐角遇见“龙”，若非那一双眼睛太过恐怖——事后证明它们也的确很恐怖——杨曦说不定早就上去结交一番了。
如今……
“鹤儿，你怎么跑出来了！这里是黑市，可不是宫里，万一出点什么事，你叫……嗯？杨家小子？”
少年和杨曦因为是在拐角处相撞，来人又是从少年那一边走来，所以并未瞧见杨曦，待走到近处，才猛然发现他的存在，不禁露出一丝惊讶：“你们这是……”
来人赫然是当今皇帝——赵仁河，杨曦却不耐烦和他解释，只是从方才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到什么，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鹤儿？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赵仁河捂着嘴轻咳一声，呵呵笑道：“这是吾儿千鹤，怎么，可是鹤儿有什么怠慢之处，冲撞了——”
“你儿子？”
杨曦根本不等赵仁河说完，印证了心中答案后就满是惊讶的叫了起来，瞪大眼睛看了一眼样貌普通的赵仁河，又仔细瞧了瞧应该叫赵千鹤的少年，很是不解这两个人怎么会是父子的。
赵仁河却不以为忤，依旧笑呵呵道：“鹤儿并非朕的亲生骨肉，乃是朕前些时日才刚收的义子。”
杨曦这才有些释然，不过很快就露出同情的神色，拍拍赵千鹤的肩膀：“你这个爹可认得不怎么样啊，要不跟他断绝关系，跟我走怎么样？”
此言一出，可就不止是放肆了，赵仁河眼底厉色一闪，虽说转瞬不见，杨曦却像察觉到似的，抬起头瞥来一眼，随即意味难明地哼哼一声：“无聊！”就头也不回就离开了，仿佛因为赵仁河的出现，连带着对那个少年也失去了应有的兴趣。
然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那个少年……
“等等。”
杨曦离去的脚步一顿，有些惊讶地回过身，接着就看到赵千鹤对着同样很惊讶的赵仁河躬身请示：“父皇，孩儿想和这位杨家少爷认识一下，望父皇准许。”
话音落下，赵仁河却未立刻表态，而是渐渐敛去讶色，定定地看向少年，少年则依旧纹丝不动地躬身低头，仿佛没有察觉头顶上的目光与四周异常的安静。
已走出一段距离的杨曦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这一幕，看着看着，那片诡异的漆黑便再次浮上双眸，接着他神色一动，好像在这短暂的沉默降临中，就有什么特别的信息透露出来了。
片刻后，赵仁河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嘴角一动，牵扯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区区小事，还请示什么，难道朕会阻挠不成？去吧，但要记住，切莫贪玩过甚了。”
“是，多谢父皇。”赵千鹤又是躬身谢过，然后直起腰，缓缓朝杨曦走来。
杨曦本正盯着赵仁河，琢磨心思，感觉到近前有人影晃动，才收回目光，同时下意识地张嘴想说些什么，毕竟人家主动声称要来结识自己，不论心意真假，自己都不能显得太傲慢了，孰料他眸光方一转动……
一幅轻轻的、淡淡的、风吹云开似的绝美笑颜……就这样浮现在眼前。
这一笑太突然，太意外，也太刺激了！
从不知道什么叫倾城一笑的杨曦当即傻了，之前的游刃有余眨眼消失，像个二愣子似的张着嘴，老半天才听清人家说了一句“杨兄，请”，于是赶紧吭吭哧哧地回道：“哦哦，请，请……”
而就在不远处，还未离开的赵仁河凝望着这一幕，脸色渐渐阴沉……
……
……
地下黑市很大，前言里也有交代，就像是隐于暗处的第二座海龙城，然而这么大的一方世界，对于两个想要逛逛的少年却没有太多选择，为什么？因为杨曦已经是一只足够可爱的小白羊了，再加上那个如太阳一般扎眼的赵千鹤，谁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
姓冯的大婶可是说过，这里不缺乏脑袋发热的存在。
所以到最后，两个小小少年就只能选择相对干净、安静，最重要也相对安全的贵客休憩区。
顾名思义，这里是一处给有身份有地位的来客专门休憩的地方，至于为何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来地下黑市……呵呵，奇玩异珍、美人绝色，不外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