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讲。”
“那天……闯进杨府的究竟是什么?”
天上月朗星疏,凛冽的寒意趋于消散,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夜晚。牛车远远地停在一棵柳树旁,老牛横卧在地,已陷入梦乡,柳枝则携着刚刚钻出的嫩芽于微风中摇晃,似还沉浸在新生的喜悦里。柳树旁是一湾湖泊,前几日河道一分为二,牛车沿着其中一条顺流而下,不料越走水势越是平缓,最终竟来到这么一片广阔静谧的地界。
当时杨曦就曾心忖,许是连老牛也厌烦了没日没夜的哗哗水声。
不过,也正是如此,骤然来到的宁静似是让杨曦有些不适应,大半夜的辗转反侧无心入眠,然后不知怎么就将憋在心里数月的问题问了出来。
“我还道你能忍住不问,竟是高看你了。”老师的话音很快从背后飘来,语气中竟透着一丝揶揄。杨曦脑袋登时朝胸口拱了拱,原来老师早就看出来了,亏他还故作平静地装了许久。
老师性情恬淡,一句调侃可谓十数年来也罕逢一遇的事,遂听他话锋一转,回归平淡:“那天你在弄堂口碰到的两个形似人类的生物,其实并不是人,而是龙。”
“龙、龙?”杨曦霍地转过身,被褥卷得呼啦直响也未察觉,一脸惊讶地看向老师。
朦胧月光下,老师似是朝这里瞥了一眼,语气淡淡地道:“不是民间传说能上天入地、行云布雨的神兽,也并非那自诩九五之尊的皇帝,我说的龙是一种生性残暴的生物,除去它们自己,任何生命体对于它们都不过是果腹的食物,所以除了它们自己,也从不会在乎任何事情。”
杨曦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道:“可他们长的样子——”
“不要被它们的外表迷惑,”老师少见地出言打断,“没有任何约束的智慧生物是无比可怕的,蹂躏、杀戮、毁灭……在你我看来惨无人道不可思议的行为,对于它们可能就只是一顿饭的消遣,而这里面绝不会掺杂有半点类似‘负罪’的情绪。你能够看清它们心中的饥渴,这很好,如果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记住,你只有两个选择,杀……或者逃。”
老师那张即便有月光照耀也难以瞧清的面孔,此刻猛地清晰起来,两只古潭般幽深的眼眸直视而来,刺得杨曦浑身发冷。如是对视良久,杨曦觉得脖颈有些发酸,回过神才发现脑袋竟僵硬地悬在半空,连忙一松劲儿,枕回到叠放的衣物上。
其实在问出闯进杨府的究竟是“什么”而非“什么人”的时候,杨曦就有种模糊的预感了,所以此时还在一阵一阵冒虚汗的表现就让他有点羞愤,实在是不符合以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自我标榜。
躺在搭好的地铺上,杨曦绷着一张小脸,慢慢皱起眉,脑海中飘荡出一幅幅无法忘怀的画面,忽然间,画面定格在一双充满饥渴的眼睛上,那双眼睛不断放大,大到填满整个脑海,近在咫尺一般。
下刻,杨曦浑身一哆嗦,似是找到了恐惧到需要不断冒虚汗的根由,一番比较,前因后果貌似还算对等,那点羞愤嗖地也就烟消云散了,还安慰似的嘀咕一句:“我就说,区区几句话怎么可能吓到我!”
……
……
次日清晨,一顿冒着香气儿的饭食过后,牛车晃晃悠悠地再次上路。车厢里,杨曦打着哈欠掀起窗帘,一双熊猫眼眨巴眨巴地看了看外面的湖泊,然后忽然醒过神来,昨儿一夜光顾着害怕纠结,竟忘记继续询问老师那“龙”的事情了。
“老师。”
“讲。”
“那龙……”
“日后自会有人教你。”
“哦……啊?”
得到这么个答案的杨曦张了张嘴,没等细思一下除去老师还有谁会教自己,便忽地一泄劲儿,倒身睡了过去。
……
……
斗转星移间,又过半月,加上前面赶路的时日,从凛冽寒冬到春暖花开,也有小半年了。这一天,杨柳依依的清新气息忽然裹挟来一丝腥咸,随老师走南闯北惯的杨曦心知,这是离大海不远了。
是日傍晚,一座连绵起伏宛如巨鲸搁浅的大城映入眼帘,杨曦掀开窗帘极目远望,隐约看到“海龙城”三字,心忖莫非城主是个龙王?待牛车晃晃悠悠地踏进城门,海产特有的腥气直扑而来,杨曦便没了心思乱想,连老牛都打了两个响鼻,似也难以习惯这特别的味道。
杨曦坐在车厢里,捏起鼻子怪模怪样地开始憋气,直胀得小脸通红也不放手,孰料到了最后,竟是嘴巴率先叛逃,猛地张开吸进一肚子海腥,令他一阵恶心,吐着舌头干呕不已,正自难受的时候,牛车微微一震,停了下来,杨曦挑起窗帘拿眼一瞥,下刻忙又放下,刺溜钻出了车厢。
车厢外,老师正站在一家门店前面与人攀谈,杨曦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拍拍老牛脊背,小大人般唏嘘道:“老牛啊老牛,感谢你这一路的辛劳,希望你能有个幸福的晚年。”言罢见到老牛甩甩尾巴,也不知听懂了没。
牛车很快便以极低的价钱转给了店家,这师生俩都不是在意钱财的人,也就没有吃亏的念头,甚至在杨曦看到那店家乐呵模样的时候,还在为老牛以后的日子高兴。不过随着一路步行离开,被腥气冲得头晕眼花的杨曦转眼便忘了这茬,只想快点找个空气新鲜的角落洗洗肺。
“带我去见你们的主事人。”
杨曦晕乎乎中忽听到这一句,脑子一清,连忙刹住步子,抬头瞧去,好险没撞上老师的屁股,下刻还没等他绕到老师身旁,就听见前面传来一人恭敬中透着小心的声音:“两位这边请!”话音方落,老师已迈开步子,杨曦赶紧小跑两步,探头探脑地往前看去。
领路的竟是一个光头,上身一件小短褂儿,半大个脊梁裸露在外,与不穿也没什么两样,许是常期锻炼的缘故,背上肌肉虬结,随着走路一颤一颤,加上夕阳耀得皮肤油光水亮,很是壮观。
三人见面时是在一个巷口,随着走进来,越走越深,直到外面的嘈杂声都已远去,杨曦才发觉这巷子着实不小。忽而想起来南昌县取汤料时就是在一个弄堂里,如今又来到一个弄堂,不由心忖,老师还真是喜欢这般幽深诡秘的地方。
巷子再深也总有走到头的时候,不多时,三人就被一面墙壁拦住了去路。只见光头走到墙壁跟前,不知往哪轻轻一叩,地上顿时传来一阵摩擦嗤响,杨曦眉头一挑,瞪大眼睛瞧着一块石板缓缓移开,与此同时,一股阴凉气息扑面涌来,吹得发梢在额前乱晃。
“两位沿着楼梯下去,即可见到当家的。”光头对着地上露出的大洞微一示意,随即双手抬起,将一块玉牌交还给老师。
杨曦偷眼一瞥,又看向光头先前在墙壁上轻叩的位置,似隐约凹下一块,不禁目露一丝恍然,接着又浮起有一丝感叹,对于瞧不出原理又神秘莫测的事物,他一向佩服得紧。
老师收好玉牌,没与光头再行多言,抬腿便进了洞口,杨曦见状,也连忙跟上。洞口处紧接的地方便是层层阶梯,两三个人并肩而行也不觉拥挤,很是宽敞,待杨曦那小小身影没入洞口,身后忽然传来嗤嗤轻响,杨曦回过头,就看到石板正缓缓合上,而那个光头大汉,竟还躬身立在一旁,也不知在做给谁看。
石板合上的瞬间,洞中当即陷入无尽黑暗,杨曦正觉纳罕,阶梯两旁忽然噗噗作响,下刻一团团火焰宛如魔法一般,由近及远相继点亮。杨曦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正待走近两边细瞧一番,却见老师已往地下步去,慌忙小脸一绷,故作不屑地跟了上去。
阶梯不算长也不算短,大约百十来阶就下到了底,底部是一小片平台,平台对过有一扇门,当师徒俩走到门面前,那扇门就像活物一般缓缓打开。
轰!
门才将将打开一条细缝,一阵掀翻天的喧闹声就争先恐后地从门后涌出来,由极静至极动地快速转换,让杨曦整个身子都一激灵,头皮微微发麻。
“二位贵客来临,令小店蓬荜生辉,当家的已吩咐好好招待二位,小的莫候,二位里面请!”门还未曾全部打开,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便盖过喧闹率先传来。
杨曦抬眼已瞧,一个比自己还要矮小的少年立在门后,正笑容满面地看过来,当他看到杨曦的时候,眼神微微一闪,似对于一个同龄人会出现在这里也有些惊异。
不知是不满嘈杂的环境还是少年语中的意思,老师微一蹙眉,道:“直接去见你们当家的,旁得无需多言。”至于改口主事人为当家的,大概是听光头和这少年都是如此称呼的缘故。
莫候笑容一收,略做难色道:“这个……”
老师微微偏首,淡淡“嗯?”了一声,莫候顿时浑身一僵,只觉人在闹市却如坠冰窟,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嘻嘻笑道:“贵客有命,小的怎敢不从?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