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张平的是一声脆响。
宛如还没熟的西瓜被猛拍了一巴掌,又短又亮,最重要的还足够突然,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回过神的时候,就听一个少年声音愤然骂道:“撕你姥姥!”
余音渺渺,很快被海风吹散,倒是张平偌大一个汉字竟像个纸人似的甩飞在甲板上,传来咕咚一声,良久还回荡在耳边。
余者皆是怔怔,然后,有人欢喜有人忧……
如是这般,刹那的寂静过去,两个称呼不同意思相同的叫声同时掠起——
“先生!”
“老师!”
话音未落,杨曦又马上看清了那个嘶吼的少年,又是惊喜道:“莫候!”
少年许是压抑了太久,转过身的时候胸膛还在不断起伏,旋即快步走过来扶起杨曦,在后者莫名其妙的目光中深深鞠了一躬,便默默地立在一旁。
杨曦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当目光落在莫候的衣服上时——那里有雨点一般的血迹与大片揉搓的褶皱——神情微微一滞,然后看向被莫候一巴掌扇飞在地的张平,目露恍然。
“是先生暗中帮的忙,我可没那么大力气。”莫候忽然开口解释了一句。
杨曦微微一愣,然后才明白他的意思,莞尔一笑,不料却扯痛了被扇肿的脸颊,一边抽着冷气,一边问道:“嘶——过瘾吗?”
这下轮到莫候一愣,随即像是印证了某个人说过的话,看向杨曦的目光中亮起一缕光芒,因此使得整个面目都鲜活起来,他重重地一点头,笑道:“过瘾!”
“先生不愧是先生,朕就知道您一定能找到这里。”
两个小小少年短暂的聚首忽然被人打断,待他们扭过头,便看见赵仁河站在船舷边上,一副谈笑自若的帝王模样,已不复初时惊慌:“朕亲自去邀请先生时,先生不是拒绝了吗?哈哈,无妨,难得先生改变了主意,竟又前来赴约,朕甚是欣喜——”
“还他一巴掌。”
老师的声音一向不大,淡淡轻轻得,却不知为何,能在呜呜狂风、烈烈旌旗中清晰传来,甚至压过那位九五至尊的声音,一瞬间成为众人瞩目。
“然后该走了。”他就像站在路边的小摊,茶室的廊道,家中的后院,普普通通、自自然然地说着。
然而瞧在杨曦眼里……啧,简直了!
……
……
砰!
声音是从赵仁河那里发出的,老师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让他的“镇定自若”像极了一个傻子,而不是帝王。所以他铁青着脸,直接略去高人对峙时应有——亦或是他想当然——的姿态,从怀中掏出一个竹制圆筒,面朝天空,于一声炸响中喷出一缕带着火花的黑烟。
下一刻,在杨曦和莫候被声音吸引、目光将将转来的刹那,一连串目不暇接的异变就因为这一声“砰”……而正式开启!
一个较之先前更为巨大的声音忽然自甲板上发出,然后在同一瞬间,赵仁河所立的位置,老师所立的位置,杨曦与莫候所立的位置,尽皆发生了变化。
甲板就像一个蠕动的怪物,或打开、或升起、或碎裂,轰轰咔咔夹杂着哗楞楞的金属声响彻四周。
最终,当一切停止的时候……
……
……
“陛下,您没事吧!”
“唔,无碍。”
一只狭小的船只上,赵仁河与张平一前一后地立在船头,望着远处的巨大船只,而自先前那两句一问一答以后,两人已沉默良久,直到……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轰鸣,汹涌而来的气浪,翻滚如龙的海水,贯穿天地的浓烟,一瞬间地爆发,一刹那的璀璨,然后徐徐展开,绘制成一幅震撼而又绝望的画卷。
赵仁河阴沉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缓和。
六年前,散布在外的密探无意中在南海发现了那个人的踪迹,此后南海一带断断续续又传回三次类似的消息。加起来虽不过寥寥四次,但对于那个人来说,除去南昌县的杨府,出现在同一地带超过两次,这还是头一遭。
因此,才有了后来的谋划……极北之地寻来的千年玄铁,全国最好的五百能工巧匠,一百名武功卓绝的死士,集朝中之智慧,筹谋五年,最后甚至由他赵仁河亲自做饵以为掩护,终于……在今日……
“如此奢豪的葬身之所,先生也该瞑目了。”
远处二十余艘巨舰还在炮火轰鸣,不断朝着那处黑烟拢聚之地射击,这种看似无谓的举动,却逐渐抚平着赵仁河心底深处的波澜,好似能从那永不休止的炮声中,得到些许安宁。
“说到底,都是先生的不是……这许多年过去,先生竟连最起码的一名半姓都吝于相告,朕乃天子,苍天之子!除了天,朕便是世间的唯一至尊,可朕待先生以至诚,先生却待朕……唉,实在是……”
似是想到了那个青衣男子,他的普通又不普通,他的孤傲又不孤傲,他的平和又不平和,那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一个诡异无比的……仿佛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
“实在是……太狂妄了!”
声调猛地拔高,仿佛压抑多年的戾气倏然爆发,将张平这样雄壮的大汉也惊地浑身一哆嗦,慌忙后退半步,垂首而立。
而这一声低吼,惊动的不止是张平,远处那片黑烟拢聚之地也蓦然一震,升腾起一层滔天碧浪,仿佛蹿身而出的海龙王,仰天怒号一声,旋又俯首入海。
“哈哈哈,成了!成了!”
赵仁河忽然大笑起来,若说先前还在挣脱某种他死都不愿承认的压迫,此刻就像完全卸下了负担,他挥舞着手臂,袖子与迎面撞来的气浪击打出啪啪脆鸣,笑声畅快淋漓:“钦天监此次有功,有大功!赏,重重有赏!”
张平见状,心下终是松了松,忙也上前一步,捏着嗓子凑趣道:“钦天监此举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若非陛下亲临南海,这海龙王想必也不会现身恭迎,是故钦天监需赏,陛下自个儿更需赏,可……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天下间怕是再难寻到一人能给陛下颁布赏赐了,真是可惜、可叹啊!”
赵仁河噗嗤笑出声来,扭过头点了点张平,忽然一愣,又是噗嗤一声,忍俊不禁道:“亏你肿着个脸还能把话说这么利索,行了,朕看你啊,就是怕朕偏袒钦天监,忘了你的功劳,在朕面前邀功来着!”
张平摸了摸肿得跟馒头一样的半边脸,呜呜怪笑道:“陛下圣明!”
赵仁河笑了笑,重又望向远处水龙入海以后、形成的越来越大的漩涡,然后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闪过两朵牡丹,一红一白,红色秀在胸口,白色秀在腹左,红叠上,白隐下,艳丽无方……
眸光闪了闪,似有刹那的恍惚,狂喜的情绪忽就减了些,当察觉这一点后,赵仁河皱了皱眉,强行甩开此念,问道:“盈盈还在闹呢?”
张平舔了舔裂开的唇角,答道:“郡主心地善良,那杨家小子又能言善辩,一时被其蛊惑在所难免,想必过些时日便会好了,陛下无需担忧。”
赵仁河“嗯?”了一声,扭过头见张平垂首而立,竟难得显出一丝紧张,不禁似笑非笑地啧一声:“行啊,藏得够深,朕本还以为你是个无欲无求的铁人,却原来早就心有所属了!”随即略一沉吟,道:“盈盈也老大不小了,再等就成老姑娘了,至于那地下黑市……朕当初就不同意盈盈去管,哪里是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嗯,朕回去跟冯畧说说,你也准备准备彩礼什么的,就这么着了!”
张平浑身一震,噗通跪倒在船上,道:“陛下……”喉咙一哽,竟说不下去了。
赵仁河连忙搀扶起张平,佯作恼怒地骂了一句“大男人流什么猫尿”,然而心底深处却不期然地掠过一丝满意。
这,才是世人在他赵仁河面前应有的姿态!
海风呼啸,船上的两个男人似乎都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忽然沉默下来,直到那一刻地来临……
嗡——
“什么声音?!”赵仁河脸色一变,惊问。
张平却没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陛下您说什么?”
嗡嗡嗡——
这一下,不用赵仁河再开口,张平也听到了,他下意识地朝远处那未尽的黑烟望去,而在他身边的赵仁河,早在问出“什么声音”的同时,就已经望了过去。
显然在他们内心深处,都有着清晰的答案……亦或恐惧。
嗡嗡嗡嗡嗡嗡——
仿佛无数生灵在呢喃,又仿佛整个世界在震颤,那种难以区分的嗡嗡声越来越多,越来越乱,越来越响……
“啊!陛下快看!”张平忽然瞪大铜铃般的眼睛,指向虚空,阴柔尖细的嗓音就像刮烂的玻璃,让人汗毛一凛。
然而赵仁河已无暇顾及这些,他顺着张平的手指,望向左前方,很快又注意到右前方,接着是整个左边,整个右边……整个天空……
细密如丝的黑色光线自岸边、自海天一线、自四面八方纷纷涌现,宛若一场从地面升起、越下越大的黑雨,诡谲却又壮观。
它们很快就布满了整个天空,但身处其中的人们却不觉阴沉,反而感受到一缕光明的指引,诱发出灵魂最底层的强烈向往,战栗着、似要飞离肉体。
漫漫等待又恍如一瞬……
黑线聚集到一点,一个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撕裂的低吟钻入每个人脑中,士兵、船员、张平、赵仁河,无不痛苦地栽倒,抱头痛呼。
喀嚓嚓——
风停、浪止,遥望无际的海面在这刹那间平滑如镜。
天、地、灵,万籁俱寂。
然后,人们惊愕地发现……
天,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