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
水与水的互相拍打,与木板的互相轻抚,与空气的互相交融,由模糊到清晰,由天边至耳边,慢慢地、温柔地钻入耳中。
于是神智逐渐回归,当突破昏睡与清醒的临界点时,杨曦睁开了双眼,一抹昏黄的烛光映入眼帘,摇曳着、仿佛某种神秘的指引。
这是哪儿?那……龙还是追来了吗?被抓了吗?要被吃了吗?……呃……
一系列问题飞速划过,然后在尽头、那一件令人安心的皂青色衣衫面前停止,杨曦眨了眨眼,眸子里的紧张霎时消散,甚至有点像是呆在自己房间闲极无聊的时候一样,竟开始想着——龙的量词究竟是什么?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阴影中响起,杨曦面不改色地继续想心事——因为声音是他自己弄出来的——片刻后,他从身后突然扔出一串麻绳,揉了揉腕子,又去解开脚脖子上的绳子。
“一头、一只、一条……都很古怪有没有,毕竟光从外表上来看,它们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嗯……暂且用‘个’吧,百搭的量词~就决定是你了!”
杨曦悄声而快速地嘀咕着,一双大眼睛则四处乱晃,显示出主人的心不在焉,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紧接着他就话锋一转,嘀咕起另一件事情来:“这是船上?”他抽抽鼻尖,侧耳倾听片刻,又感觉了一下身体的摇晃,点头道:“是船上。”
杨曦站起身,扫了一眼除了他自己以外空无一物的狭小空间,然后借着烛光蹑手蹑脚地摸到门前,准备趴在上面听听外面的动静……
孰料脚步声却突然响起——咚咚咚!
这下根本不用趴上去了,杨曦刺溜一下蹿回原处,捡起麻绳重新绑住双脚——当然是挽了个活结——手则抓着麻绳藏在背后,乍一看并没有破绽。
哐!
门开了,与其说是被人推开,更像是一脚踹开的。腥咸的海风急涌而入,令人精神一振,杨曦眯着眼看向门外,阳光依旧不强、阴沉沉得,但起码是白天,如果这还是同一天,说明昏过去的时间不算太久。
掠过这个念头,杨曦移过目光,然后眉头一挑,神色似是变幻了又好像始终未变,“哦”了一声,说道:“我还道你能忍到几时,终于忍不住了吗?”
同时又不禁掠过另一个念头——此龙非彼龙,好像……有那么点儿失望?
来人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杨曦会来这么一句,待缓过神,便是一笑:“不愧是先生的弟子,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令朕很是欣赏!”
称朕者,不外乎三个字——赵仁河。
杨曦哼哼一声,不耐烦道:“别在那唧唧歪歪的,看你这拙劣的演技看了好多年了,现在都撕破脸了还要演,累不累?不累?那我很累啊!真不知道谁给你的自信表演到现在!”
赵仁河瞳孔微微凝缩,面上却是笑容依旧:“杨家小子,朕知道你还心存幻想,依仗着先生会来救你,但你可知道,朕为今天整整设计了五年!”他伸出五根手指,又强调一遍:“五年!当下之局已是天衣无缝,朕不怕你那老师过来,就怕他不来!”
杨曦眼皮一翻,飞来个大大的白眼:“你好棒!”
赵仁河胸膛微微起伏,忽然长出一口气,哈哈笑道:“好!好!好!带他到外面,朕倒要看看这黄口小儿能强撑到几时!”话音落下,门口转进两名顶盔披甲的侍卫,将杨曦从地上架起,压出舱外。
杨曦很不满这样的举动,因为个头的原因,他被两名侍卫架在了半空,两腿晃悠晃悠得……让他想起了烤全羊。
呼——
没想到外面风这么大,头发瞬间被拉扯成一条直线,飘在脑后。杨曦不得不眯起眼睛,然后就看见赵仁河立在船舷旁边,意气风发地望着大海,杨曦不想多看他那副嘴脸,于是转开视线……
嗯?
那是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身影,孤独而又空洞,仿佛留下的只有那迎风鼓荡的牡丹宽袍,和宽袍下面……那脆弱到将要折断的躯壳。
杨曦瞪大双眼,紧接着又被风吹得眯了起来,小脸上的惊讶快速散去,随即掠过的是一缕愤怒。
“杨家小子,看一看,这便是朕的力量!”
杨曦被侍卫压到赵仁河身旁,在后者淡淡的一挥手中,退至两旁,接着赵仁河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虚划了一圈,一副指点江山的悠然模样:“如此盛景,如此军容,恐怕你那神仙老师也要胆寒吧!”
杨曦从那个沉默的身影上收回目光,冷冷地朝赵仁河瞥去一眼,但当他抬起头,望向海面的时候,却又不自觉地慢慢屏息……
一片翻涌的蔚蓝色“土地”上,匍匐着数十头洪荒“猛兽”,它们巨大、坚固、稳如泰山,其上荆旗蔽空,翻卷如鳞,于风中传来连绵不绝的烈烈炸响,令人头皮发麻;垂眼望去,猛兽四周快速游弋着无数身影,娇小狭长的躯体、锋利尖锐的铁齿,密密麻麻却又井然有序,仿佛一头头伺机而动的鬣狗,躁动而又安静。
铁血如冰,利器如芒,气势如虹,重重而巍然,森森而凛然……
“如何?”身旁传来赵仁河得意的声音,显然,他看到了杨曦的表情。
杨曦转过脑袋,眨了眨眼,似是在驱逐残留下的影像,这一次他没有出言讽刺,而是坦言道:“很壮观……”
赵仁河得色愈浓,正欲开口,却听杨曦气都没带喘得问了一句:“这就是你准备五年的阵仗?”
赵仁河噎住似的一声“呃”,便又看到杨曦自顾自地一摇头,道:“应该不至于,你是皇帝,摆出这种程度的阵仗还不容易?那就是有别的手段了……既然别的手段才是对付老师的杀招,那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花里胡哨其实根本没用的东西呢?”
“你!”
虽说自两人相识这十数年来,赵仁河素来被杨曦藐视,但就像后者所言,如今两人已撕破脸皮,赵仁河这多年积压的负面情绪也就不必再忍,扬手间一个耳光,只听“啪”一声脆响,杨曦竟收不住势地连转三圈,这才坐倒在地上。
一时间,除去呜呜嚎叫的狂风,甲板上落针可闻。
“啐!”
好容易缓住脑袋的晕眩,杨曦也顾不得再行掩饰,一手甩掉麻绳,一手揉了揉又麻又烫的小脸,道:“差点忘了,你也算是个马上皇帝,这手劲儿还真不小!”
赵仁河笑了笑,方才一瞬间的怒火像是倏忽之间涌泄而去,有种说不出得通畅:“虽说这么做有损朕的帝王形象,但不得不说,朕早就想来这么一下了!”
杨曦闻言,忍不住也是呵呵一笑:“那还真是挺损形象的。”
赵仁河目光一凝,听出他话中有话,然而还未等他多想,旁边忽然传来一道阴柔无比的声音:“陛下何须与一名少年一般见识,若是不喜他那张嘴,吩咐臣一声,臣将它撕烂了便是。”
杨曦眉头一挑,循声看去,但见一虎背熊腰的汉子,抖着满脸的钢针胡,宛若一座会移动的塔楼咚咚走来,不得不说,单相貌来看,简直阳刚到了极点,然而等他往赵仁河身前一停,翘着兰花指的双手一搭,再配上先前说话的语气、味道,却又是阴柔到了极点,这二者糅合一处,便让此人特别到了极点。
如此特别的人,杨曦若见过,自然也就记得,于是啊啊了两声,一拍脑门叫道:“你是那个……赵仁河的宠物!”
与此同时,赵仁河也正巧开口:“张平……啊……”
话语忽顿……
一时间,除去呜呜嚎叫的狂风,甲板上再次……落针可闻。
赵仁河张着嘴愣在那,说实话,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的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幸好张平在这时开了口,他无视坐在甲板上的杨曦,朝赵仁河躬身道:“臣听说陛下已捉住此子,便匆匆赶来,听候陛下差遣。”
赵仁河哈哈一笑,显得很开心,而从尴尬到开心的变化过程可以说是弹指间完成,迅速又自然,或许他的表演能力也没有杨曦说得那么不堪。
“你啊你啊,朕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什么事都来献殷勤,你可知道最近又有多少参你的折子,便是离京万里,朕的桌子上也垒了一座山包那么高了!”
“臣是陛下之臣,有陛下知臣,足矣!”
一个莽汉形象的人用阴如水柔若纱的嗓音说出这一番谄媚之言,简直瘆人,赵仁河却面色如常,拿手点了点张平,笑道:“行了,这里还有外人,说这些也不怕人笑话!”
“臣知错。”
张平抖着满脸“钢针”,忽然话锋一转:“说到外人,臣那里还有一个外人该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赵仁河“嗯?”一声,忽然醒悟过来,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杨曦,笑问道:“何人?”
当张平捏着嗓子说出“莫候”二字时,本揉着小脸的杨曦霍然抬首,凝视过来。赵仁河余光已然瞧见,却恍若未觉地疑惑道:“唔,莫候?”
张平答应一声,很配合地“提醒”道:“就是‘请’来帮忙的黑市小厮,表面上假意逢迎,实则是要去偷偷报信儿的那个。”说着瞥一眼杨曦,无声一笑,那刚与柔、阳与阴糅合的模样,着实让人肝儿颤。
赵仁河“恍然”地哦了一声,下刻面色一凛:“欺君罔上,该死!”
张平忙躬身应道:“遵旨。”
赵仁河这边却是怒气不减,冷哼道:“旁人能给的,朕难道给不了?还有那个谁,一个个都是瞎了眼的狗才!”
张平抖抖“钢针”,发出一声风吹岩缝似的呜呜笑声,阴测测、冷森森:“一边是窝在一起的臭虫,一辈子跳不出那条臭水沟,一边是至尊天子,立高望远,一览众山小,这眼界不一样,见识自然也不一样,就跟臣方才说的,陛下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张平偷眼看了看赵仁河的脸色,又是一声呜呜怪笑:“若陛下实在是坏了心情,倒也无妨,将这‘一般见识’的活计交给臣,想那邱八已被臣撕了喂狗,尸骨难寻,便罢了,这莫候……臣给他换个死法儿,陛下在船上正好也能瞧见,图个乐呵,陛下您看如何?”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