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分钟前。
杨曦匆匆忙忙地自粥铺离开,想着可能给老师添得麻烦与接下来可能接受的惩罚,有点儿不寒而栗的感觉,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男人最重要的就是面子,所以让他回去和冯大婶做解释什么的……那是断无可能!
外面的天依旧是阴沉沉得,浓雾也未散去,让人生出一种“这个早晨特别漫长”的错觉,远处隐约传来骨碌碌的声音,一听就是木轮子碾压青石板传出的,由于没听到牲畜清脆的蹄子声,杨曦猜测应该是手推的架子车。
东西还挺沉,听那轮子的呻吟声多痛苦!
街上静悄悄的,骨碌碌的声响也就愈发清晰,杨曦的注意力不自觉得被吸引过去,脑子里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其实都是些根本没有意义的念头。
啪啪啪啪——
这是杨曦小步快跑的声音,掺在那些骨碌碌的声响中,变得特别杂乱。
近了,很近了,啊,看到了……
浓雾中忽然显现出一道影子,注意力一直被那骨碌碌声响吸引着的杨曦很自然地抬起头,瞥去一眼,果然,是一辆架子车,个头挺大,比常见的要大两三倍,材料则很普通,木头做的,轮子每转几下还会发出一声吱悠的呻吟。
嗯?
杨曦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架子车上面……
那是一具具尸体,垒得小山一样高,一缕缕鲜血顺着脸颊、手指滴答滴答地掉下来,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小河,染透了车板、轮轴、青石地。
架子车由西向东而来,杨曦是朝南,由于距离的缘故,两者本应碰不到面,顶多就是杨曦听见骨碌碌的声响逐渐清晰,然后又逐渐远去。
若非他一路小跑着过来……
然而下一刻,杨曦就后悔了,后悔跑着过来,后悔抬头去看,后悔抬头去看以后,还多事扫了一眼推车人,更后悔……他竟然停了下来!
与杨曦一样,有脚步声接近,推车的人自然也会被吸引,所以当杨曦从浓雾中出现时,推车人也很自然地扭过头,瞥了一眼来人。
于是,在杨曦被那一车尸体震住,而后不自觉地转过目光时,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巧地对上了……
随后的一刹那,杨曦宛如奇迹般地完成了从震到惊,从惊到惧,从惧到逃的一系列变化。
没有任何迟疑,没有任何滞涩,一切皆在弹指之间……
因此,在杨曦极为突兀地转过身,逃走五六息以后,推车人才从其眼花缭乱的变脸中醒过神,然后也是神情一变,惊疑不定地喃喃道:“竟有人类识得我的身份?那幼崽……有问题!”
推车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似是有些迟疑,但很快还是下了决定:“关乎老板的生意,万事谨慎为妙!”下刻盯着杨曦逃去的方向,舔舔双唇,眸中似有嗜杀的暗红一闪而过。
喀啦啦——
地上的青石板忽然崩碎,留下一只隐约还能看出形状的脚印,而本应踏在脚印上面的推车人……已然……不见?
哐!
一声令人汗毛倒立、牙根发酸的巨响,推车人倏忽消失的身影又倏忽出现,只见他仿佛撞在一堵透明的玻璃——还是有弧度的玻璃——上面,整张脸都扭曲着、被挤压成一个弧形的平面,额头、牙齿、颧骨都已崩坏,最凄惨的则是鼻梁,甚至能看到喷洒而出的骨头碴子与碎肉,沿着看不见的曲面缓缓滑落。
这一切都不禁让人回想,方才那一声哐地巨响中,是否掩盖着些许骨肉碎裂的声音?
“术……术师?!”
推车人用他那已然漏风的口齿呻吟道,满脸的不敢置信甚至都让他忘记了疼痛:“不可能!?”
推车人双手扒拉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定睛细瞧那面旁人根本看不见的曲面,再然后……他满脸的不敢置信便又多出一丝惊惧,糅合起来,甚至给人一种疯狂的味道:“哈啊……哈啊……印……印师?不可能,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推车人猛地挥舞起双臂,隐隐能听到嗡嗡的气流声,与此同时,地上散落的砂砾、碎青石,甚至是他方才飞溅而出的血骨,尽皆颤动起来,似欲脱离地面,飞往半空。
“这里怎么可能会出现印师!出来!哈啊……给我出——呃!”
两条墨绿色的影子骤然从地面钻出,仿佛弹跳而起青蛇,迅速而莫测。
噗噗!
几乎是同时,影子便穿透了推车人左右两边的肩胛骨,而后消失不见。推车人禁不住惨叫一声,下刻忽有所觉,回过头,正看到一名身着皂青色衣衫的清秀男子。
他仿佛一直站在那里,像个透明人一样冷眼旁观,直到推车人的闹剧有些过火了,才挥一挥衣袖,现身在他的视野中。
“这里怎会有你们龙族?”男子问了一句和推车人差不多的话。
推车“人”靠在看不见的曲面上微微抽搐着,闻言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痛得还是不屑,亦或两者皆有:“区区……人类,也敢……对我发问,哈……可笑!”
男子不愠不怒,“哦”了一声,淡淡道:“前些日子,我遇见过你的两个同族,其中一个像是有些地位,竟随身带着‘破界’,所以一时不慎……叫它逃了,嗯,它是来自暴龙吗?”
突兀的话题让推车“人”毫无准备,即便他很快意识到男子的目的,却已然泄露了许多信息。他满脸警惕地抬起头,意图用不屑来掩盖什么,不料却对上一双淡漠如冰的眼眸,下刻胸口骤然一痛,残余的力气就像破了洞的皮球,迅速流逝。
推车“人”有些愕然,没想到男子如此果决,是认为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了吗?接着又不禁释然,的确,身为高贵的龙族怎会向卑贱的人类低头……可他却忘记了初时升起过的恐惧……
恍惚间,似是听到男子轻轻念道:“看样子不是啊……”然后,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
……
呼哧~呼哧~
粗重的喘息压过了其他一切声响,包括身后那能叫男人血脉膨胀的嘤嘤娇喘。
“小……呵……小弟弟,你这是要带……姐姐……去哪里啊?”
杨曦在前面翻了翻白眼,心想哪有力气回你,下刻却觉手劲往后一扯,已攥出一把子汗的滑腻腕子就这么出溜没了,杨曦顿时一怔,停下脚步,回头就看见冯盈盈扶着一个木桩子,纤纤细腰跟折了似的弯在一旁,小口微张,啾啾喘着细气儿。
“不……不行了,姐姐实在……是没力气了!”
杨曦瞧着她好险没背过气去的模样,大觉无奈,不过别说冯盈盈,杨曦自己也累得够呛,其中多半还是被吓得,此时突然停下来,两条腿更是直打哆嗦。
没想到啊,竟然又撞见……
脑海中划过与那推车“人”对视一瞬的场景,再一想那满车的尸体,杨曦浑身猛一个激灵,就要上前攥住冯盈盈都已经发红的手腕。
冯盈盈也是恼了,把腕子一挣,怒斥道:“逃逃逃,到底逃什么嘛?在这海龙城里,姐姐还不信了,有什么事是你小弟弟需要逃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姐姐保不住你,不还有你那神仙老师吗?真是莫名其妙!”
杨曦一愣,好似被冯盈盈展现出的泼辣形象惊蒙了,被甩开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要逃?
突如其来的问题像个大铁锤,将杨曦从某种魔咒的控制中锤醒,他眨眨眼,思考起这个严肃的问题……
那天夜晚,那湾湖泊,那次询问……
如果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记住,你只有两个选择,杀……或者逃……
少年的小脸上,逐渐得、逐渐得难看起来。
杀,他不知道……或者知道也不想去知道能不能办到,因为逃得概念已经如此清晰,清晰到模糊了理智,如果说扭头就逃是正确的,拉着往推车人方向而去的冯盈盈一起逃是聪明的,那么接下来漫无目的地闷头瞎逃,就是无比愚蠢的。
杨曦忽然有点不想清醒过来了,他意识到一个令自己羞愤欲死的问题——这一路跑来,经过了多少户人家?
虽然这么想很不厚道,或许还有些残忍,但事实如此,既然老师都说了“任何生命体对于它们都不过是果腹的食物”,那么有什么理由放过不挣扎不逃跑的“食物”,而一路追着自己不放?
线索的局限必然会导致结论的偏差,若是没有某个青衣男子的阻拦,推车“人”还真得会一路追着不放——当然,前提是杨曦逃得了“一路”。
可是杨曦并不知道这些,所以此前的一系列行动都变成了很明显的佐证——证明他,杨曦,早从那一晚被老师警告开始,不论表面多么得镇定、无所谓,其实在内心里……都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杨曦阴沉着小脸,这个结论让他非常愤怒,并且迅速弥漫,直到冯盈盈略显歉疚的声音传来:“……生气了?”他才猛地回过神,然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地笑脸:“没——”
“啊!”
“有”字还没发出,冯盈盈突然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叫,从音量的尖锐程度来听,似是将这短暂喘息而得到的全部力气都用上了。
因此杨曦非常切实地收到了提醒,他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瞬间便抑制住自己想要扭头的举动,转而往旁边跃去——
可惜,动作在半途就僵住了,杨曦只觉得脑后风声忽起,然后砰地一股剧痛,神智像是狂风下的残云,倏忽间便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