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船队在港口处列队,等待着新一届的遣唐使登船。
静安的母亲正为他收拾着行装,他的父亲,田中,吃着秋天晒干的果子,含糊不清地讲着:“你这个婆娘,少给他带点东西走,到了那边遍地都是金子,别总是想着吃家里的。”
半晌,静安的母亲已经打点好行装,折腾起晚饭来。炉灶里的柴火快烧完了,静安又添了两根进去,窗外落叶的声音沙沙作响,满地黄叶,若不与这屋子和在一起,倒是极好的一幅深秋景象。
“静安他娘,过来把窗户糊了!”田中裹着棉被喊着,屋里一股烧焦了的碳味,并着酒味。窗户纸破了个口子,呼呼地刮进风来。
静安的母亲面无表情,夺走田中手中的酒,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嫁给你又不是来受苦的。”
“你还说道起来了,要不是你爹把地都分给你那几个败家兄弟,我们至于有今天?”田中三怒骂了起来:“你下了个崽儿,又不让他去干活,一天天佛一样的供着,摆给谁看呐?要我说,早点给他送走,免得到时候吃家里的。”田中见她脸色难看,又说道:“再说了,那里也不是什么坏地方,又不用我们的钱,还给他吃好的,穿好的,还想什么?今天这船靠了岸,明天,就送他上船。”
忙活了一阵,晚饭也弄好了,左不过是菜根清粥。只是今日,静安的母亲杀了只鸡,炖了汤,少见的多了些油腥儿。
次日清早,田中就送了静安去船上,见了船上管事的,报了到。后来静安发现他是来的最早的,这船还要停靠上两三天。船上每几步远就站着一个人,像是船上的。
“这位公子住哪间?”一个小厮跑过来。
“管事把我指到了长秋阁。”
小厮怔了怔,又上下仔细打量了静安,只见眼前之人身上穿的旧衫已经是前三四年的料子,也不是什么好的,袖口处也开了线。靴子倒是挺干净的,但一看就是几钱一双的便宜货,头发也只是简单的用布条束了起来。只是腰间的玉佩,像是值钱的,怕是传家之物。
“明白了,就在前面左边第一间,你自己过去就行了。”
“那间可还有什么人同住?”静安又问道。
“具体我也不知道。”小厮皱着眉,往前推了推静安:“快去吧。”
静安所在长廊的两侧,尽是浮雕壁画,左边是昭陵六骏图,右边是天外飞仙,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在灯光下映照得金光闪闪。
长秋阁在走廊的最里面,一个比较昏暗的角落里。进了阁舫,光线略昏暗些。
“哟,这位兄弟长得挺俊啊。”一个黄衫公子执扇点了点静安的肩。
“这不是涟山兄吗?”一蓝衫公子走向他们,互相行了礼,见静安气质不凡,虽衣着简朴,但也不失风度,好似一位儿时玩伴,可又不甚确定,便试探问道:“不知涟山兄身旁的这位公子,是何许人也?”
“田中静安见过各位兄长。”静安浅浅的向两人各鞠了一躬。
蓝衫公子听了“静安”二字,不觉心中惊喜,可又想到他并不曾记得玩伴的姓氏,此时也不便出口求证,也只得笑道:“在下华谷西村,”又指了黄衫公子介绍道:“这位是羽柴涟山,涟三少爷。”说罢,涟山挺了挺胸脯,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哦,在下田中静安见过华谷公子,见过涟三少爷。”静安抬眼,看着华谷西村,发觉分别了这么些年,他并无变化,自己却变了许多,遂也不愿相认,只当是第一次见。
华谷西村,是左大臣的四公子;恒亲王独女,武陵郡主的侍读,然而时间推移,华谷西村逐渐长大,仪表堂堂,康亲王早已视其为上门女婿。再看这位涟三少爷,乃是皇商羽柴顾环的第三子,所谓皇商,便是专门负责为皇室采购日需的负责人,羽柴家撇开在国内各处的宅子,只是囤积的银两,造出一百艘这样的豪华大船还绰绰有余,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静安瞧着二位公子关系非比寻常,便也不敢多言。
“静安兄怎么穿的如此寒酸,父亲是做什么的啊?”羽柴涟山玩世不恭地轻摇手中的纸扇,扇面上画着精致的山水图,上书一行小字“宁静致远”,不过从谈吐上看来,如此四字,也不过是装饰罢了。
“家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晨炊星饭,淡泊田园。”静安看了一眼羽柴的扇子,平静的以这十六字作答。
“你。。。”羽柴涟山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华谷西村拦了下来:“田中公子果然不凡,不知住在哪间阁舫?”
“不敢当,在下就住在长秋阁。”静安浅揖。
“不知田中公子可愿同住?”
“华谷公子客气,长秋阁静安住的还算适应,地方宽敞明亮,并无不妥。”静安看向羽柴涟山,只见他满脸不悦与不屑,喜怒哀乐竟全然写在了脸上。相反,这个华谷倒是胸有城府。令静安不解的是,如此天壤之别的二人怎会走到一起呢?收起小小的疑惑,静安又做浅揖。
“田中公子慢走。”华谷回了一礼。
静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个少年跟在后面,低着头走了进来,回身轻轻关上了门。
“阁下可也是住长秋阁的吗?”静安不禁发问。
“小的不敢,”少年的头埋得更低了:“小的是华谷公子指来服侍公子的。”
可静安哪里敢接受,立刻回道:“华谷公子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不过我还不需要人服侍。”然而话说完,少年既未说话,又未行动,只是默默的站在门边。静安又道:“你便这样回话给华谷公子,便说无功不受禄,我一切都可以自理,若是我遇到什么不顺,再麻烦华谷公子出面解围也不迟。”
少年听后,却立刻跪在了静安的面前,倒是给静安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
“公子,华谷公子一早料到公子会如此婉拒,所以要小的告诉公子,华谷公子自今日一见后便是极敬佩您的,希望以后能常来往,要小的一定要将公子服侍妥帖,否则也不必回去见他了。公子,您便留下小的吧。”少年看起来要比静安小上两三岁,说了这么多话却已带了些许哭腔。
静安有些无奈,他既没家势,又不精才学,正如羽柴说的,何必与他来往呢?不过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静安也不免有些心软,想起华谷西村刚刚三番帮他免于羽柴的当面蔑视与羞辱,也便信任了他些,想了一会儿,才对少年说:“你先起来吧。”
少年这才有些放心,站了起来绞了绞衣袖,等待着静安的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小的贱名若望,今年十二。”
静安这才细细端详起眼前的少年,皮肤白皙,身形娇小,想来倒也是锦衣玉食调教出来的家奴。
“若望,你便留下来吧,改日我再亲自登门向华谷公子道谢。我比你大了两岁,你叫我静安就好。”
“小的不敢。”
“若望,你跟了我,便没有那么多规矩。若要守规矩,就回华谷公子身边去守规矩去吧。”
听了这样的话,若望怕了,又跪着央求静安不要赶他走。
静安叫他起来:“同样,也不必动不动就跪。”
若望小心翼翼的答道:“谨遵公子吩咐。”
”只是一样,你要睡在哪里?”静安担心这长秋阁中,没有地方给这位娇小的少年休息。
“公子不必担心,若望随便找一处便可。”若望自然地回答道。
“随你。”静安漫不经心的说了句,随手翻了本书看。若望看静安看起了书,便到桌旁剪了剪烛心,把烛光挑的亮了些,又研起了磨。静安抬头看了看若望,但他好似并未察觉,却有些脸红。静安被这样伺候着,多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还来晃去,极其不适应,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自己一忍再忍。过了一会儿,静安搁笔,对若望说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你就呆在这里。”
若望福了福身:“是。”
静安出门,随便拉了个小厮来,问道:“长秋阁能否再挪张床来?”
小厮上下打量了静安:“公子,这事儿小的没法做主,公子不如去找管事的说说?”
这事儿即刻就办了,你莫想偷懒。”静安和小厮纷纷怔了,说这话的人,却是华谷西村,不知何时到了他们的身后。小厮虽不认识他,但看他的衣着气度,淡蓝色的长袍,衣襟上彰显着贵族气派的纹饰,腰间的红玉佩反射着长廊两侧烛灯的光华,双眸清冷,不怒自威,气度非凡,便连忙点头弯腰,说着即刻去办,一溜烟的跑开了。
“见过华谷公子。还未及感谢公子指了若望来服侍,然而实在不必如此麻烦。”静安平淡的说着。
“我也就是过来看看静安你是否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力所能及而已,静安未免太过见外。”华谷西村浅笑:“若望可还妥当?”
“若望甚是谨慎,一切都好,多谢华谷公子。”
“只是公子太抬举静安了,静安一没家势,二不通才学,公子如此对待静安,叫静安如何心安理得?”
“静安不必自谦,西村只是想交个知心之友,仅此而已。”华谷西村话毕后,即刻离开了,然而心中却有一丝失落。静安对他如此客气,是否是他真的认错了?静安立在原地,”知心之友?”何尝容易?
长秋阁中,若望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四五个小厮小心翼翼的搬了个红木大床进来,原本宽敞的阁舫也显得有些狭窄。放下了床后,这几个小厮还未停歇,又铺上了床垫,置备了被子枕头,看起来还要比原来的床更加精美些。等静安再回来之时,那些小厮们已经离去片刻了。若望上前,满脸疑惑:“公子,这里还有谁要一起住吗?”
静安笑笑,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叫你睡的。”说罢又回到了桌旁,重新看起了刚刚翻了两页的书,若望却有些反应迟钝,叫他睡的?若望却是从来没有被如此对待过的,双膝有些发软,但想起静安之前的告诫,又站得直了些,一时间感谢惶恐涌上心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静安觉着若望有些不自在,抬起头,对上若望害羞的视线道:“就当是报答华谷公子了,不必谢我。”
天渐渐暗了下来,若望躺在那张新抬进来的雕花木床上,却怎样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衣服和被子摩擦沙沙作响。他哪里睡过这样好的床?平时每每侍候华谷西村睡了后,自己就坐在门旁,靠着门框半睡半醒着,以随时为服侍华谷西村做准备,但静安却如此待他,若望却不知要怎样服侍他了,到底是睡还是不睡呢?估计翻腾到了半夜,静安醒了。
”若望?怎么还不睡?”静安模糊着见对面床的幔帐下的身影还在蠕动,半眯着眼,哑着声音问道。然而这一问,却吓坏了若望,怕是自己声音太大,惹恼了静安,连忙下床,跑到静安的旁边低头垂手回话道:”回公子,这床太好了,若望睡不着。”光线极暗的屋子里,静安无法发现若望的脸染上了一丝绯红。
“呵呵,”这句话可是逗笑了静安,原本静安极重的倦意因这句话全然消散了。静安撑起上身,对若望讲到:”若望,君子宠辱不惊,既来之,则安之,别想太多了,安心睡吧。“
若望皱了皱眉头:“公子,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若望,你还小,多经历些事你就明白了。”静安想了想,又道:“你若是实在睡不着,不如你和我一起睡吧,反正我这张床大。不过明天你可要自己去睡。”若望咬了咬牙,原想拒绝这不合规矩的提议,可是又怕静安觉得自己多事,因此才勉强答应了。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但总比自己睡那样一张豪华的床舒服多了。
“来,”挪到了床的外侧,拍了拍刚刚挪开的位置,叫若望过去。若望小心的爬了上去,躺进了最里面。然而一躺下,若望却更加拘谨了起来,连呼吸的声音都是极小的。静安继而躺下,转过身,对若望讲:”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拘谨,人活出本真才是最重要的。”若望不敢看静安的眼睛,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也不敢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是为什么,闭了眼,强迫自己睡觉。静安见若望安稳了下来,也转回身,心中有些怅然。是啊,怎样才能活出本真呢?只比若望大两岁的他,是否早已丢失了本真了呢?静安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这两个问题在脑海里打着转儿,慢慢地也睡了。
若望此时却悄悄睁开眼,看着静安消瘦的身形,却是温厚,踏实的,眼前的静安和华谷公子学识也许不相上下,但气质却完全不同。就是这样的一夜,若望睡着后,便睡得很踏实,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踏实过,和静安差不多同一时刻醒来,不必急忙服侍晨起,所有的一切都放松了下来。若望忽又想到昨夜静安提到的本真,不分尊卑,没有负担,是否就是本真了呢?小小的他,并不明白。
次日,静安翻看了上午的书,若望则是服侍了他一上午。
“公子,他们说一会儿就要开船了。”若望端着船上发的午餐,摆上了桌:“公子快吃吧,不是说饿了吗?一会菜凉了就不好了,秋天天气凉了,菜也凉的快。”静安放下书,拾起筷子,侃道:“若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
若望羞了起来,斟了杯酒给静安:“公子莫要取笑我,”随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讲到:”公子,刚刚华谷公子邀请你等下去赏菊,他就在甲板上的假山旁等您。”
”赏菊?”静安一怔:”这船上还有菊花?”
“是啊。”若望答道:“难道公子不知道吗?这船上有一间花房,特别大,养着菊花的,昨天刚开的。刚来的那天我跟着华谷公子一起去过,我只是在门外往里面瞟了一眼,有好多呢。”
“听你说的,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了。”静安暗暗惊叹这艘船到底还有多少是他没去过的,甚至是不知道的?
酒足饭饱,静安撂下碗筷,道:“若望,你可要一起去?”
若望尴尬的笑笑:“若望就不去了,华谷公子开样子像是想和你单独赏花呢,我去只怕会扫了公子的兴。”
“你若不愿去,那便不去,”静安嘱托道:“只是一样,记得吃饭,若我回来晚了,你也不必等我,自己就先休息去吧。”
“嗯。”若望听话的点了点头:”公子慢走。”说罢调皮的眨了眨眼。静安看着他的样子,轻笑了两声,叹了句“滑头”,便出了门。边走,静安便想着自己也是没架子的,相处两天,若望的小孩子心性便一览无余了。走出昏黄的船舱,走进了刺目的阳光中,环顾四周,船竟已是到了大海中央了。海风吹鼓着船帆,和桅杆上的官旗一起猎猎作响。船在海浪的冲击下有些微微摇晃,晃得静安有些头晕,只想赶紧找到华谷西村,莫让他等得太久。
静安往前走了两步,远远地看过去好像有一片花园,想来华谷西村在假山旁等他,也不过是那里了吧。“静安!”有人在后面喊他。静安驻足,寻着那人。
“静安来的好早啊”华谷拍了拍静安的肩,静安立刻转身,行了一礼:“原来是华谷公子,我也是刚来的,不算早。”
“若望没和你一起来?”
“是,我让他先休息了。”
华谷西村简单“哦”了一声,又戏说道:”秋天正是菊花开的时节,昨天听花房的人说那里菊花都开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从来秋日里,千紫万红皆是凋败的,唯有这菊花,可笑傲这萧瑟之秋。”静安伸手摆弄着一株团菊,菊瓣饱满有力,细细的菊茎也是挺立的。
“也不是,不同的花有不同的花季。只能说,它们所能适应的环境不同罢了。从来古人皆赋情于这般俗物之中,也是相当无趣。”华谷西村只是大致走了两圈,再没觉稀奇。
“既然公子觉得这是俗物,又为何来看?”静安自知华谷西村是在讽他追求所谓的风雅,可明明是华谷叫他来的,怎知华谷不也是俗人?
“呵,”华谷轻笑:“我也是俗人一枚,自然愿意观赏。”
“自古文人趋庸附雅,从不肯承认自己也同为俗物,公子倒是敞亮。”静安敬佩道。
“彼此彼此。”华谷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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