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年间
这一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
那是一个秋天,初秋,叶子还没全红,留着澄黄的,翠绿的,还在枝头上挂着。但秋风总是凌厉的,胡乱刮上一通,便是满地满地的澄黄翠绿丹红。
初春收养的雀儿羽翼渐丰,刚褪了一身的绒毛,换上了乌黑油亮的羽,活蹦乱跳的,撞得笼子左右晃着。香取木下是个懒怠的人,也不太收拾,桌案上的笔,还没干的画,刚矾过的纸,粘的到处都是雀儿褪下来的羽绒。郭牧玑每每来须宁馆看他时,总是笑他屋子乱。
只是乱,并不是脏。
郭牧玑开始还问他要不要人来服侍,后来渐渐的,也不问了。因为每次问,木下总是摇摇头躺着睡去,碰得郭牧玑一鼻子灰。
那时候,郭牧玑的妹妹还在她母亲的肚子里,二公子郭彦笙才刚请了教书先生没两年。
夫人闲着没事,也总拉着彦笙,挺着肚子去须宁馆坐坐,说是能沾沾书生气,免得生出来的女儿家像他大哥一般淘气。木下背地里却总说,哪里有妹妹不像哥哥的。被躲在须宁馆窗下的郭牧玑听到,便说若他妹妹淘气,他也必不喜欢他妹妹。木下便回过身,掐起郭牧玑的脸颊,道:“这天下间,也没有哥哥不喜欢妹妹的。”
亓颙大将军的脸,恐怕也只有香取木下和当今太子敢掐。
那时候,彦笙最爱捉弄木下,要么是往他刚研好的墨里兑水,要么是往他的茶里兑酒。郭牧玑每每教训彦笙,他也不躲,也不赖,只是对木下说:“我最讨厌你了。”
木下也不生气,也不让郭牧玑罚彦笙,只说:“反正我好好的,糟蹋的是你家的东西。”
自那之后,彦笙也再不捉弄木下。
有人说,香取木下给所有人的感觉都是淡淡的,不远,也不近。寻常人家吵架时,总是恶语相向,说的都是过分的话。木下却极少与人争辩,就算是争上一句两句,也总不会给人没面子,一个微笑便转身走了,也不说不爽快,只是找一处清净的地方一个人坐着。
木下总说,须宁馆的院子里,最清净的地方就是那口井了。一来水本就是清洌之物,二来,透过水面看着自己,也是蛮清净个人。
郭牧玑每每听他如此说,总恨不得将他一头塞进井里,与那清净长生相伴,可又总舍不得。
后来,又有人说,木下对谁都是淡淡的,偏只对郭牧玑不同。有人问:“香取公子,你喜欢郭将军么?”
木下总会挽上郭牧玑的胳膊,抬头看着郭牧玑的脸,坚定地说:“喜欢。”
郭牧玑却甩开木下的手,道:“我喜欢百姓。”
木下便转到郭牧玑面前,踮起脚,说着:“我也是百姓。”
郭牧玑比木下高出半头。
“木下。”郭牧玑按住木下的头,一手搂住他的肩,半架半拖地把他拖回了墨池院。
又是一个秋天,郭牧玑妹妹刚牙牙学语,彦笙也长到和木下一般高了。
郭牧玑把妹妹举到木下面前,在空中的妞儿手脚胡乱扑棱着,木下怎么看,都像是他的那只雀儿。木下剜了郭牧玑一眼,道:“她还没名字呢。”说罢把妞儿从他哥哥手里接过来,抱到自己怀里。
“也是。”郭牧玑托着腮,道:“我爹死的早,咱家的读书人也就只你一个,你给她起个名字,如何?
“谁是你家的人?”木下白了郭牧玑一眼。
郭牧玑自知说他不过,又知他羞臊,也不言语,只伸手要将妞儿抱回来,木下却起身一躲:“你身上那么硬,她必不舒服。”
“对对对,”郭牧玑也起身,搂过木下,手指还戳着妞儿的脸:“你身上软。”
“郭桐,如何?”
“是你起的名字,都好。”
屋中的氛围有点奇怪,这时候,彦笙就会识相地抱着妹妹出去玩。彦笙总是感觉,在哥哥眼里,他和妹妹都没有从东瀛来的香取木下好。
冬天的时候,天冷了,雪下的也大,满天满地就只剩了白,偶尔有几只墨鸦飞飞停停,抖落一树的积雪。
冬天,说美也美,说无聊也无聊。
早上,郭牧玑敲着木下的窗,没人应答,便去把挂在外面的鸟笼摘下,又挂到屋子里去。进了屋,见木下还睡着,也不打扰,又把他抱着的暖手暖脚的炉子换了热的,掖掖被子,才走。
太阳又升了半截,木下才醒。掀开床帐才觉雪光透过茜窗无比刺目,推开窗子便见两排脚印整整齐齐印在雪地上,心中生气,打开雀儿的笼门,说:“去,找你干爹去。”
雀儿飞出笼子没多久,便见郭牧玑把雀儿捂在怀里,一路小跑便过了须宁馆来,进门便问:“哟,醒啦。”
“你!”木下指着郭牧玑的鼻子,道:“你怎么把好好的雪景给踩没了!”
“那那那…你去那边看!”郭牧玑知道木下急什么,便打发他去看另一处的雪景,没想到,没看成雪景,倒是看到窗下躲着的一个小太监。
郭牧玑见木下靠着窗子不动,自己也过去,问有何事,小太监答道,太子召见郭牧玑,要把木下也带上。郭牧玑听了诏,一把关上窗,也不管小太监,便说不去了,叫木下自己去。
“那我就自己去。”木下脖子一梗,径自出门去找小太监带路。郭牧玑无奈,从衣柜里拿出灰鼠夹袄,忙追出门:“你还真自己去啊?”
话没说完,木下也不理他,只自己走,沿着郭牧玑的脚印,一路走出了门。
再后来的一个秋天,笛音萧索,素缎临风。
郭牧玑才刚刚执掌全军,郭彦笙才读完诗经第三卷,郭桐的头发也才刚刚齐肩。郭夫人死得难堪,三尺白绫便悬上了房梁。
送灵这样的事,郭牧玑不喜欢木下去。木下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郭家的人,彦笙不会喜欢他在场,也就没去。
送走了灵柩,郭牧玑恍惚走到须宁馆,木下靠在窗边,双眼有些泛红。
“牧玑,”木下这样唤他。
郭牧玑双目无神,刚跨过门槛就跌在地上,木下也陪他跌在地上。郭牧玑将额头搭在木下的肩上:“木下,我只有你了。”
“你还有弟妹。”木下说道,不知是慰藉,还是提醒他肩上的责任。
郭牧玑摇头:“我只有你了。”
那是最后一个秋天,风声带着缠绵。
“真的要走么?”
“真的要走了。”
“会回来么?”
“有机会,一定。”
往东瀛的船缓缓离港。
郭牧玑手中木下的温度缓缓消散在秋风中。
香取木下走了,彦笙开心极了。
一缕孤香,一扇空窗;一口枯井,一道残阳。
“哥哥,别不开心了,我陪着你。”
“呵,”郭牧玑苦笑:“你和他不一样。”
826年,香取木下回乡,年18。
同年,皇帝即位。
824年,一婴儿降生,两岁时取名作静安,田中静安,寄住于大学士府邸。
“舅舅,你这块玉佩是哪里来的?”
“这个,是从大唐带回来的。”
“是什么人给你的么?”
“嗯,是个极好的人。”
“静安也想去大唐。”
“好。”
838年,田中静安作为遣唐使,前往大唐,带着他满腔的憧憬,和对一个人的崇拜。
静安这一辈子,只崇拜两个人,舅舅,和那个“极好的人”。
“牧玑,都收拾好了么?”
“回皇上,都好了。”
“朕想着,木下他侄子,这时候,该有十几岁了吧?”
“十四了。”郭牧玑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