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黄昏后,想起问洛明柯要扇面的事,又闲来无事,随手在书案上拿把个白绢团扇就出了门。
从沉香居右面绕过一个亭子,再绕过两条小道走上些时候便能到天道府弟子的住舍,我本是路痴,记住这些实属不易。
绕过路边亭子时在初起的月光中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走近些看,确实是个人影。婴流离正在亭子栏木上坐着,靠着亭柱仰着头赏月,整个人一动不动。本就颜如白玉,又着了一身白绫衣衫,在皎皎月光下更是有一种缥缈如幻的不真实感。
我犹豫了一下,便走近了亭子:“夜里风冷露重,你身体刚好,不该穿得这样单薄出来。”
婴流离回头,看见我,眉眼温润了些:“无碍的,我的身子我自己还清楚些,病得再重也是死不了的,你们实不用因为这个为我担心。”
我不由皱眉:“你怎么可以这样想,知道大家关心你,也该好好保重自己。你若又病了,怎么对得起垶璧的一番苦心照料。”
“垶璧?”婴流离闻言却笑了两声:“对得起,很是对得起,曦师父多虑了。”
我心中疑惑更深,犹豫了半晌还是选择闭嘴,那婴流身上想来必有一番故事,而显然这故事我若问了太过不合时宜,毕竟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提说的过往,这让我很头痛。
婴流离依旧仰颈看天,面上无悲无喜如玉石雕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天上,问道:“月亮好看吗?”
“嗯。”婴流离淡淡应了一句。
“那我陪你看会。”没等婴流离说话,我便在旁边的栏木上坐下来。
婴流离轻阖了眼睑,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差点以为他要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他的声音道:“曦师父有没有恨的人?”
口吻淡淡的,如皎净的月色,带着美好的恬静。
我却是因这淡淡的一句话怔了一怔,半晌才回道:“有。”
“那他还活着吗?”
我摇了摇头。
“若是他还活着,你该怎么办?”
我心绪翻涌许久。在我有记忆的九万年年岁里并未与人结过怨,心中唯一曾经恨过的人便是前魔族长公主鬼祭明鸳。
昔时神魔之战,鬼祭明鸳开启上古诛仙阵,设计诛杀了我最爱的师父,这一点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她。虽然鬼祭明鸳最后被神族战将斩杀,早已魂飞魄散了一万三千年,但是我想时到如今我还是恨她的。但神魔之战魔族与神族同样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鬼祭一族全灭,魔族王城破,龙冢毁,魔界从此一蹶不振,所以我就算是有恨但也不记挂在心上了,虽然每每想起时,还是要恨上一恨,心尖上再痛上一痛。
但若是鬼祭明鸳还活着,我想我定是要再将这份恨意再拾起来,亲手用寒魄剑再斩杀她一次,以祭我师父盘铭上神的英灵。
我道:“大概我会杀了她吧。”
淡漠的声音不带情绪,碎玉般地响起:“若是你最恨的人,是你自己呢?”
我心中一惊,猛然间抬头,只见婴流离嘴角的笑意愈深,浓重得却愈像是扯出来的苦笑。
见我许久不答话,婴流离也不再问,直接转开了话题道:“曦师父要去哪里?”
我尴尬地笑了笑,举了举手中的团扇:“去找洛明柯画个扇面。”
婴流离轻点了下头,“洛明柯的水墨是画得极好,”顿了会又轻笑道:“从沉香居前面的树林斜穿过去便是弟子舍了,曦师父沿着这条小道走可是绕了小树林整整半圈。”
“啊?是吗?”我虽常在小树木散步,却真心不知小树木对面是什么地方,路痴如此,我实在汗颜。
走到弟子舍时果然看到小树林的一角,原来沉香居与弟子舍真得只隔了一片树林,怪不得可以碰到桑则在小树林烤鸽子。
据我所知,天道府弟子舍除了婴流离外大多是两人一个房间,婴流离性子寡淡,不喜与人同住,又兼长年病中,天道府长老才格外破例,让他一人一房好生静养。
洛明柯与桑则是住在一处。
我进去时洛明柯正在书案旁坐着,手中还提着一枝笔,听到声音,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好看的眉眼舒展,煦如三月春风。
桑则窗边逗鸽子,看见我,眼睛睁得又明又亮,连连行礼问好。
我看他精神气这么足,不禁笑着问道:“你那《道德经》抄得如何了?”
桑则那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僵住了,支支呜呜了半天,道:“那个……我有认真在抄……”为了转移话题,又将那笼子递到我面前,伶俐地笑道:“曦师父快看看这鸽子……”
“嗯?”我向笼子里瞅了一眼,皱了皱眉头,“越来越肥了……”
“一天喂四五次,可不是要肥……”洛明柯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白绢团扇,笑问道:“曦师父想要什么样的扇面?”
我道:“我对这书画并没有多少讲究,你随意画着,左右画成什么样我都不嫌弃。”
洛明柯思考了片刻,走回书案边,提起笔架上一枝紫玉狼毫笔,就着案上碾开的墨,便落了笔。
那案上的墨大抵便是青竹墨,墨香如兰,衬着羊脂玉的砚台,更显黛青如碧。
我的目光随着那毫尖勾勾点点,不消得小半盏茶的时间,那墨迹缓缓渲染已成大半轮廓。
我又想起婴流离的事,便问了几句。
桑则翘腿坐在对面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把玩着手中一张折成翅膀形状的折纸,漫不经心地道:“那婴流离,是顶奇怪的一个人,从一年前与垶璧一起入了天道府,没见他搭理过谁,也没见他正眼瞧过谁,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整天便是一幅病怏怏要死不活的样子,平时也没见他说过话,便是能听他说上几句,那说的话也是莫名其妙的紧,所以久而久之弟子们大多都对他敬而远之,除了垶璧。”随着话音落,那翅膀状的折纸正好飞出手,插到对面的笼子上。
我挨在洛明柯的书案旁坐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茶:“那你们可知婴流离的身世?”
洛明柯手下仍是有条不紊地落笔,淡笑着接道:“垶璧是陈国世子,好像与婴流离熟识了很久,婴流离的身世我倒没听说过,但天道府实是一个阶级门户森严的贵族修仙院,弟子入门规格极高,婴流离能入得了天道府,怕也是哪国的贵族子弟。”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桑则像是来了兴致,一双晶亮的眸子闪了闪,小声的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垶璧拜在天道府门下时曾带过来一封信给宗主,陈王亲笔函,信中说是婴流离是垶璧的亲表弟,让宗主务必把婴流离和垶璧一块收下……”
我想了想,道:“既然是亲表兄弟,那也难怪垶璧对婴流离如此上心。”
“难怪什么?!”桑则皱了皱眉,阴阳怪气地道“我可没听说陈国有个姓婴的外戚,你没见婴流离看垶璧的眼神,那仇大苦深的,那爱恨交织的,就像是……”
“什么?”我不禁接话。
“嘿嘿,”桑则诡异地笑了笑,“节操被夺的黄花闺女看淫贼的眼神呗。”
我忍不住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洛明柯忙停了笔递过来一张帕子,又顺手团了个纸团,砸到桑则脸上:“胡说些什么!”
“真的,”桑则眼中有莫名的笑意,“我桑则是什么人呢!上到宫闱秘史,下到市井情仇,本爷我也算是阅历丰富了,以本爷纵横情场多年的经验来看,……”
我拿帕子擦了嘴,也团了个纸团,刚想砸出去,桑则却一脸正经的道出了下半句:“垶璧绝对抢了婴流离的女人!”
我顿时沉默了下来,知道桑则是随口胡说,手中那张纸团再也扔不出去。脑海中回荡着婴流离与我说过的话,
“曦师父有没有恨的人?”
……
“若是你最恨的人,是你自己呢?”
……
我正失神着,突然手心一空,洛明柯顺手抽出那个纸团狠狠砸了过去:“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看多了吧你!”砸完纸条又转头对我笑道:“桑则的话,从来做不了准,曦师父莫要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