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傍晚,桑则果然把那一千二百遍的《道德经》给送了过来。
当时我正在誊抄一篇佛经,门开着,桑则便抱着一撂书进来,不一会又抱进来一撂。厚厚的两撂书,堆在地上,直堆得比人还高。
桑则拍了拍手,颇有些得意地扬眉示意我看那两堆书。
我不禁咋了咋嘴,许久没有看到过这么高的手抄书,乍一看到心里还是有点讶异的,更讶异的莫过于桑则竟然可以在两天内抄完一千二百遍的《道德经》。
“一千二百遍,曦师父可要点一下?”
我将笔放回笔架,道:“不用,你只须对我说这些是怎么抄完的?”
桑则用那白玉的扇柄挠了挠脑袋,讪讪笑道:“师父前日所教操物之术,正好拿来练了手,虽是用了术法,但谨遵曦师父教诲,字字必用心誊抄,所学虽不精纯,好在夜以继日,终于不负曦师父所望,终于赶得及在傍晚之时誊抄完给曦师父送来。”
我很是大悦,道:“你是极有天赋的人,若是有心修行,前途不可限量。”
桑则恭敬的行了一礼,道:“还要曦师父多多教导。”
我极是欣慰地露出了慈师般的笑容:“你若改尽陋习,我必渡你,你若不肯改,我便是教会你再多的术法也只是教出一个法术高强的纨绔而已,修行必先正其心,正其行,你抄了这一千二百遍的《道德经》,可体会出什么来了?”
桑则直起身子,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上善之道,宠辱之道,大患之行,上德之德,天理之循,篇篇有悟,字字有得,实觉今是而昨非。”说完更是极惋惜的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改悟的意思。
我感慨道:“看来这《道德经》你实是没有白抄。”
我这番感慨来得实是有故事,当年我做弟子时被师父罚抄九百遍《兵书十鉴》,当天晚上化出了九十只青鸟替我抄了一夜,自己则蒙头睡了一夜,第二日交上去时师父便随口问了一句‘《兵书十鉴》第九鉴指的是什么?’而我当然并未答出,被师父封了法力关进书房抄书抄到差点手断。由此看来桑则实比我有出息的多,能教出比自己有出息的徒弟,自己着实欣慰。
第二日早上,我照例早起,信步走到三昧阁时天还未大亮,三昧阁中并无其它弟子,只有婴流离一人坐在檀香桌边,以手支颐,眉眼轻阖,像是睡着了,神色疲倦中现出几分憔悴。婴流离本就身形瘦弱,体不胜衣,着了件单薄的青色衫子,在晨雾中更现几分怜弱,从青色的袖子里露出另一只白皙的手,手中握着一枝桃枝,花开正好,露珠新沾,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我才惊觉,原来已到桃花盛开的时节。
我走进三昧阁,脚步声惊醒了婴流离。
婴流离迷糊着睁开眸子,过长的眼睫轻眨了两下,才起身向我行礼。
“既然如此困乏,为何不多睡会?”
婴流离笑了笑,将手中的桃枝举到我面前:“大被好梦,怎敌桃花一枝香?”
我有些讶异:“起这么早只为了摘这桃枝?”
“嗯。”婴流离点头,笑容还挂在脸上,明明纯净而美好,我却隐约感到一种勉强的哀戚,也只当是错觉。
我道:“桃枝何时摘不可?”
“却不是那第一树盛开那一株。”婴流离眼中染了雾气,温润得美好。
婴流离的这份执着我想我是可以体会的,毕竟自己万儿八千年还都心心念念着要看娑根山后山的第一树桃花,但那不过是闲着紧了才与自己找个心心念念的奔头,这半月在天道府忙着,便不再想着那第一树的桃花了,这时又提起,又颇生出几分感慨。
我道:“我在家里时,年年在这个时候也时常早起只为摘后山第一树盛开的桃枝。”
“是吗?”婴流离眸子里透出些光亮,笑道:“看来曦师父亦是同道中人。”
婴流离将手中桃枝递到我面前:“若不嫌弃,这枝桃花就送与曦师父了。”
“这,”我犹豫道,“你如此辛苦才折下的第一树的桃花,我若拿去,未免夺人所爱。”
婴流离勾了勾嘴角,眼眸迷蒙中映不出任何一物的倒影:“曦师父多虑了,我只是为了摘第一树盛开的桃枝,却不是为了得到第一树盛开的桃枝,所以从我将它摘下那一刻,它便已对我不重要了,何来夺我所爱一说?”
我有些讪讪地从婴流离手中接过那株桃枝,看着那株粉色如梦,想着婴流离的执念怕是比我要深得多。
不多会弟子们便陆续来到,桑则跑过来兴高采烈地问道:“曦师父,我们今日学些什么?”
洛明柯跟在他身后,笑容依旧煦如三月春风。
我看了看手中的桃枝,笑道:“天道府后山的桃花开了,要不我们去赏桃花去吧?”
弟子们一阵欢呼。
山间桃林,灼灼其华,粉色连绵,一片烟霞灿天,是人间难得的美景。
“好美~”
“是啊,是啊~”
一片片粉色的桃花花瓣带着微滞的时间缓缓飘落枝头。
我伸手接住一朵落下的花瓣,看着手掌处静躺着的粉色精灵,朗声对身后的弟子道:“今天我们练习一下操物术,你们试着操纵这些落下的花瓣,减缓它们的下落速度,让它们重新升回枝头,不过要小心一点不要弄坏了桃枝。”
弟子们应了一声纷纷散开去练习。
洛明柯打开折扇,托起一片花瓣,笑道:“又能赏花又能练习法术,有乐趣又不失雅趣,曦师父实在匠心独运。”
刚说完,洛明柯手中的扇面半寸上方悬着那片花瓣便被一股气流冲落,桑则收回拈决的手势,走过来道:“曦师父是高人,高高人,高人教弟子呢当然有高人的教法,自然跟那些修成点小气候便自以为法术高强的凡夫俗子们要大大的不同。”
“哈哈……凡夫俗子……”洛明柯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桑则突然回头,一脸谨慎的对洛明柯警告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这些话添油加醋地告诉天道府其它师父和长老,我就把你书案上的竹青墨扔进九曲廊桥下的莲花池里去。”
“说不说但看我心情如何,再者,我何曾添油加醋过,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洛明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轻摇起手中的折扇掩住微勾的唇角。
我被那扇面吸引住了目光,扇面上一副墨色山水图,画得极是好看,我道:“可否借我一观你的扇面?”
“噫,难得曦师父有兴趣。”洛明柯双手将折扇递了过来。
接过折扇,尚能闻到扇面上一股清幽的墨香,不禁问道:“这扇面是你自己画的?”
“嗯,前两天与曦师父一起下山时在祈城城内买的青竹墨,这种墨画出来的扇面,墨香十年不褪。”
我虽是不懂水墨,也看得出这扇面画得极好,画功精湛,线条流畅,意境雅致,我在天界见过许多绘画高人画的扇面,洛明柯这扇面与之比起来怕是丝毫不逊色。
我赞道:“你这扇面画得是极好,可有时间帮我画一副扇面?”
“哈,当然可以,”洛明柯笑道,“曦师父若喜欢,画多少都可以。”
桑则道:“洛明柯别的没啥优点,就这水墨画得真心不错,曦师父千万别跟他客气,最好一天一幅扇面让他画着。”
我只能好笑的点了点头,走过一边去巡看弟子们法术练习的如何,再稍稍指导一番。
不过弟子们对操物术的熟练程度实在出忽我的意料,前几日时还个个学得不成样子,今日一看情景竟是大大不同,对于操纵花瓣个个都驾轻就熟,想必平时定是下了大功夫练习才能如此进步,想到此我着实欣慰。
一转身看到婴流离在一株桃树下立着,静静注视着手心上方气流托起的那片花瓣,花间风轻扬起几缕额间碎发,沉默间好像静止了一切景物。
我看着这样的婴流离,觉得美好,又莫名觉得心痛。
我走过去,那片失去术法控制的花瓣正好从婴游离的指间滑落。
“为何不练了?”
婴流离抬起眼,对着我摇了摇头:“不该强求。”
“强求?”我皱眉,实在听不懂婴流离前尾不接的话。
他指了指前面,我顺着看过去,几名弟子正让落下的花瓣纷纷飞回枝头。
“那些花瓣已经落下,就算重新回到树上也无法弥补曾经断折的痕迹,只不过是术法的支持让它们暂时维持着完好如初的假相,一但撤去术法,便是再一次的坠落,明知无法逆转轮回,却还自以为是地为这份虚假的美好沾沾自喜,这不是强求是什么?”
阳光照在婴流离的身上,过于白皙的脸上无悲无喜,莹白的皮肤几近透明,透明得像是一只会随时化消于天地的精灵。
“你的想法太悲观了……”这样的婴流离让我感到一种沉重的窒息感,我明知到他的话有哪里不对,却一时也想不起反驳的词,我道:“不过是想让弟子们练习一下术法。”
婴流离收回视线,对我笑笑:“抱歉,是流离唐突了。”
“不,”我摇头,还想说什么,婴流离对我微欠了下身就朝旁边走去,我抬头看,他走去的方向正站着垶璧。我想了想,也罢,最适合开导婴流离大概是他身边的朋友了。
“曦师父快看!”桑则在背后喊了一声,我回头,看见桑则手指轻绕,牵引着一串排成队的花瓣绕成了一个圈,一个圈里又是一个圈,旁边落下的花瓣被气流牵引不停的组成一条条丝带随桑则摆布成图,极是好看。
桑则背后的洛明柯悠闲地半倚着一株桃树,随意的一扬手,一圈圈的花瓣铺天盖地地砸到桑则的脸上。
我顿时大笑起来,旁边许多弟子都跟着笑起来。
桑则抹了下脸,气得瞪眼,头上还挂着无数花瓣,样子很是好笑,我又忍不住笑了。
桑则怔怔地看了看我,委屈地噘了下嘴,也不生气了,只回头对洛明柯道:“看在曦师父笑了的份上,本爷就不和你计较了。”
不一会垶璧走过来对我说:“曦师父,流离受了风寒,我送他去医舍。”
我往旁边看过去,婴流离站在不远处,身上多了件白裘披风,掩嘴的样子像是清咳了几声。
我也听说过婴流离身子一直不好,一年倒有三百六十天是在病中的,哪怕一个小风寒,牵引出来病根,也能病地死去活来,也不敢耽搁,让垶璧赶紧带去医舍,交待着好生照顾,务必让婴流离多多休息。
垶璧走后,我坐在树下接着看花瓣雨,一个弟子便挨在我身边坐下来,我想我记得他的名字,叫菱舟遥。
我看着那群玩得不亦乐乎的弟子,对地菱舟遥道:“你们都进步很快啊,短短几天就能将这术法学得这样好。”
菱舟遥摸了摸头,颇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曦师父教导的好,弟子昨天还不大明白曦师父让每个人用操物术誊抄一百遍《道德经》的用意,今日才算懂了,曦师父实用心良苦……”
“什么?”我心里一顿,打断他的话,“每人一百遍《道德经》?谁与你们说的?”
菱舟遥疑惑道:“前天晚上不是曦师父让桑则告诉我们让我们每人交上来一百遍《道德经》吗?还说尽量用上所学术法?然后弟子们夜以继日的抄了两天……”
我心中顿时明了,好啊,每人用操物术誊抄一百遍《道德经》,怪不得今天个个操物术用得这么娴熟……
正气愤中抬眼便看到了桑则。
我猛然站起来,喊道:“桑则,你给我过来!”
桑则好像听到了菱舟遥与我的对话,知道东窗事发,照眼一瞬,神色突变,拔腿就跑。
没跑出几步,我身形瞬移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桑则见跑不了,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眨了眨,露出了点乞怜的光:“羲师父~”
我不为所动,沉着嗓子质问道:“那些《道德经》是你让其它弟子抄的?”
“羲师父说抄《道德经》能静心养性,我想着不能只顾着自己静心养性,也该帮着师兄弟们静静心,养……养性……”桑则的声音越说越弱。
我眯起眼睛阴沉沉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桑则垂了眸子,颇有些认命的沮丧:“曦师父定是在想,一定要封了弟子法力,把弟子关进书房,让弟子抄书抄到手断,否则难解心头之恨。”
我抱起臂,冷冷勾起嘴角:“还算你聪明。愚弄师尊,罪加一等,《道德经》一千五百遍!”
说罢无视桑则惊恐瞪大的双眼,便起决封住了桑则全身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