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身上禁制的问题,加上初到人界对人界的环境并不能适应,折腾了这些时候便觉得有些疲倦,热情的院长便交代人将我领去房间休息,据说是为新来的仙人师父特地准备的房间。也确实是花了心思,布置的顶顶精致的房间,书案床帏全是红木雕了花,白瓷器里的白芷花花瓣上的水珠颗颗晶莹,随比不得婆娑水境的凤栖阁宽敞,这些小东西的布置倒比凤栖阁秀致多了,名字也起的秀致,唤作‘沉香居’。
宗主对我如此厚待我实是感念,感念完了心中便有些惭愧。
想我在昆仑山修行时是众师兄弟里最没出息没天分的一个,每节术法课那些术法口诀全都是记了个七七八八,又忘了个六六五五,剩下的一一二二,第二天早上起来也就干干净净了。师父曾异常痛心的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的告戒我:“羲儿,记不住并不打紧,万不可忘了一两句自己再编上一两句决凑上,会死人的……”当时不久前我才拈错了决崩了昆仑山的后山头,那积了万万年的雪崩塌下来,造成了昆仑山通往南天门几个月的交通堵塞,而我到现在有时还是会迷糊,到底当时崩了昆仑山后山的决,是风决还是破决。
可见我是个多不靠谱的人。
若是师父还在世,知我也要当了老师,估计又要痛心疾首的道一句: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
但师父,并不在了,他老人家并着十七位师兄早已战死在一万三千年前的神魔之战中,死在阴险狡诈的魔族人的陷阱里,师父收了十九位弟子,活下来的却只有我与苍即,我想到此鼻头便酸涩起来。
我的师父盘铭上神是天界辈份顶顶高的神仙,是盘古开天来昆仑山的灵气孕育了万万年化成的始神,受四海八荒大小仙众的朝拜与景仰,便是历界天帝继位,也需发了帖,亲自登上那昆仑山九万九千级的石阶,到顶峰的紫华宫上,向他老人家请个安。神族与魔族启战之时,师父带着十八个师兄出战,却以我修为尚浅为由将我留在了昆仑山,我站在那昆仑之巅,目送他们意气风发的身影消失在云海的彼端。神魔之战打了九千九百年,我在昆仑之巅安静地等了九千九百年,等来的却是师兄们的死讯一个个的传回昆仑山,想他们出征时还谈笑风生,回来时已是一具具冰冷的遗体。
而最后一个被送回来的却是师父。那日昆仑山风起云涌,万丈的云海如墨染了般黑压压的翻滚,苍即抱着师父的遗体登上昆仑山九万九千级的石阶,放在紫华宫最高的石台上,抬起头,神色疲倦而哀戚,他对我说:“羲和,师父他老人家仙逝了……”
我久久不能反应过来,师父是天地间顶顶尊贵的上神,怎么会仙逝呢,他的眉眼依旧清晰,只不过是安静的阖上了,如睡着了一般,怎么能说是死了呢?
我并没有哭,而是在昆仑之巅坐了三天,三天之后我终于接受了师父死去的事实,提着那把悬挂在紫华宫壁上的寒魄剑,下了昆仑山。
而我真真如师父所说的那般,修行尚浅,在神界与魔界交界处的血祭谷地被抽去了半身仙体,沉睡千年。醒来后神魔之战早已结束,神族攻下了魔族王城,毁了魔族龙冢,魔族王族鬼祭一脉唯一的后嗣鬼祭溟觞,也被苍即师兄斩杀在云梦泽。师父死后,遗体葬在了天俊山神冢,名字刻在神冢的万神台上,下面挨着十七位师兄的名字,受万世诸神的景仰。昆仑山的云朵依旧朵朵洁白,只不过物是人已非,每每重回只觉心中痛苦如寒刃刺骨、泥犁火淬,我从此便也不敢再回昆仑……
前尘往事,已是血色云烟,每每忆起,心尖上便要痛上一痛,我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便寻思着解衣睡觉。
衣带才扯了一半,便听到背后有窸窣的声响,回头,窗外有影子闪过,便开门追了出去。
外面夜色已深,夜幕低垂,压的整个树林都显得阴森森,树林内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似在谈话。
“呼,呼,幸亏本爷跑的快,要是被逮到送到宗主那,宗主得用戒尺扒了我一层皮……”
是那个娃娃脸的男子。
我走近,正听到他说“啧啧,可惜了,差一点点就脱下来了,曦师父的脸比秦香楼的那些庸脂俗粉漂亮多了,身材肯定……”
站在桑则旁边的是洛明柯,月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眉眼清晰而美好,他看见我走过来,用眼神示意了下桑则,下巴微抬,指了指桑则背后的我。
桑则的身子突的抖了一下,僵着转过身,脸上的惊恐的表情几近扭曲,颤抖着嗓子道:“曦……曦老师好啊,这么巧啊,这么晚曦老师也来小树林散步啊”见我没答话,眼神闪躲间又抬头瞅了瞅天,讪讪道“散步好啊,今晚的月色可真好啊……”
我面无表情,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无论是身为少女该用的恼羞成怒的表情,还是身为老师该用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都是做不来的,这两个身份对我来说太过陌生。我亦不知道桑则把我的没表情理解成了什么表情,只看到在明亮的月色下,桑则的额头上的细汗越沁越多。
而洛明柯仍是好整以暇的双臂抱胸,看着我的眼睛似笑非笑。
桑则的身子突地矮了下去,两只手臂挂在肩上晃着,苦着脸哀求道:“曦师父我知道错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宗主,若是宗主知道了,定会剥了我一层皮的,曦师父你原谅我吧!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我看着那张俊俏的娃娃脸,实在生不起气来,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大抵心中只将他当作一个顽劣的弟子,相着日后必要重点管教,才不至于辜负宗主的厚望。
回想了一下,在昆仑山时师父是怎么惩罚调皮的师兄弟们的,大约是冷着脸,砸下来一本《十世创神典籍》,淡淡的说一句,“九百遍,抄完之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让我出现在你面前。”
考虑到手边没书,所以我只面无表情的说了句:“《道德经》,九百遍,下次见我之前抄完。”
随口说出《道德经》,只因我对人间的名著典籍知之甚少,大抵只记得住一个《道德经》,《十世创神典籍》在天道府又是找不到的。而后来再罚桑则抄书大多也是抄《道德经》,只因我也在昆仑山抄了几万年的书,深知抄书的痛苦,便寻思着既然《道德经》抄了这么多遍也该抄的得心应手了,即使抄到手脚抽筋,心中也会少添很多怨念,当然,本君的这点恻隐之心,桑则好像并未深加体会…
扔下这句话,刚想要转身离开,一直沉默着的洛明柯接道:“曦师父,我只是来抓桑则回房睡觉的。”
我回头,看着他被月光照得白净如玉的脸,顿了顿,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便沿来路回房睡觉。
一夜无梦,时间静的似若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