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便是娑根山桃花盛开季节,本等着看那初春的第一树的桃花。都道山中不知岁月,在这娑根山住了万儿八千年,这等那第一树的桃花成了这万儿八千年年年必做的、自认为顶顶有意义的事情,其有意思的程度至少超过昭敏每日在后山菜圃里种菜。天界派来了一个白衫的仙侍,在那娑根山山脚,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张云帖,道:“广天上神请媂君回一趟天界。”
广天上神便是司律上神苍即的封号了,以天为封号,苍即在天界地位可见一斑,但广天上神名字虽霸气,叫着实在不好听,连苍即自己也曾与我说过,这封号,也真把我叫俗了,于是与苍即有点交情的便会直接唤他苍即上神,只有修为尚浅的小仙们不敢直呼其名讳,尊一声‘广天上神’,显然,这个小仙侍属于后者。
我抬眼朝后山桃花林的方向望了一眼,心中不情不愿地接过赤字描金的云帖,向那白衣的小仙侍问道:“天界是出了什么事?”
“天界一切正常。”
“那广天上神找我,是为何事?”
“这……”仙侍道,“这小仙便不知了,大概是多年未见媂君,想与媂君叙叙旧吧……”
闻言,我的眼角不由地微微一抽。
叙旧啊~这可真不像是苍即所做的事啊……
司律上神苍即,自从接了司律一职,便再也没与本君叙过旧,我寻思着司律本是要严明执法、铁笔判书,要顶顶冷酷无情才好,像叙旧这种太过有人情味的活动,实在不利于苍即在天界竖立威严,每次想与苍即叙叙旧,想到些,便也作罢了。
本想着天界是发生了什么隐晦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故,且其机密程度超出了白衣小仙侍的可知范围,既是如此郑重的发帖到娑根山,看来还不是小事。交待了昭敏几句,便匆匆架了一朵云轩腾到了天界的南天门。
南天门看起来又重新翻修了一遍,造型风格与上次来时所见已是大大的不同,守门的两个天将也是未曾见过,我上次来南天门,守门将还不是这两个。
正要跨进去,南天门两个守门天将突然同时手一伸,两支天戟哐的一声交叉挡在我了我的面前。
我疑惑地抬头,只见两个天将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无表情,眼睛仍直直地盯着前方,银色的盔甲在日光下微微反光。
我试着拨了一下天戟,拨不开,
我道:我是帝女羲和。
天将仍无反应,笔直站立如两座雕塑。
这时,两个广袖白衫的小仙子聘婷婀娜地走了过来,白色衣带随风微微飘起,看出来十分的仙气十足,走近些看却是十分的面生。
心中正感慨一句,万儿八千年未进天界,没想到这天界新进的仙女倒是越来越有气质了。
有气质的仙女走到我面前时抬眼上下扫了一眼我,然后视若无人地走了进去,守门天将竟并未拦挡。
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了问题:出门走的急,竟也没有想到换身衣服,一身素白的束袖衣衫,虽是干净整洁,不染一点灰迹,却是太过质朴了点,实在不像个仙子,更别说像不像上神,这守门的天将怕是把我当成人界哪个山头修成点道行的散仙,因为好奇溜达来南天门参观了。
我心里已将昭敏怪罪了一番,怪她没有尽到维护主人体面的职责,出门也该提醒我一声,让我换身体面点的衣服,比如那件广袖流仙的宫袍。四千年前在天后瑶姬的鎏音宴上,司花仙子冰弦上仙还赞我那袭衫子实在有气质。转念又一想,那衫子虽是好看,但结构太过复杂,每每更衣都令我头痛万分,因为结构复杂,即使是用的轻若云烟的织锦羽织成,穿在身上行动也极不方便,自那鎏音宴上穿过一次,便让昭敏扔到了箱底,再也没穿过,四千年,娑婆水境的箱底都不知道换了多少,昭敏要找到那件文物怕是不易,便是找着了,也难保不会出现被老鼠啃食过的痕迹,看到了,不免要痛惜一番。再者,万儿八千年在娑根山便一直都是这个装扮,想必昭敏已是看得很习惯,又不曾出门看看那别家的上神们最近流行穿什么样式的衣服,一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是正常,所以,实在怪不得昭敏。
我心中正在思量这衣服的事情,突然前面便传来了一声尖叫。
我转头,一个白色的身影手舞足蹈地冲到了我的面前,用那水灵的桃花眼的细细的打量了我片刻,惊叫:“天哪!这不是羲和吗?!”
守门天将反应了半秒,唰地收回了兵器,又唰地单膝跪下。
我才回想起那双桃花眼的主人是谁,柔柔地笑了笑:“冰弦上仙真是好久不见。”
“可不是,这都四千年了都不见你的身影了,知道的知你性子喜静,待在那娑根山不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下凡嫁人去了呢。”
我眼角又是一抽:“年纪大了,实在是懒得紧,也不爱出门了。”
冰弦上仙扁扁嘴:“实在是也不想我们……”说着揽着我的手臂走进了南天门,又絮絮叨叨地讲些天界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一路上又遇到几个气质绝佳的仙侍和下仙,朝冰弦微微福身行礼,却没有人认出来我,认不出来也好,省得大小神仙们又唰唰地跪了一地。
我微微地笑了笑,看着冰弦仙子讲话时眉飞色舞的侧脸,想在这日新月异仙女们个个有气质的天界,冰弦仙子这大大咧咧的个性这么些年竟是一丝也没变,着实难得。
一个气质不像仙子的仙子和一个穿着不像上神的上神摇摇摆摆地走在仙气飘飘的上天界,不知要瞎掉多少新进的小仙们的眼睛。
这一路上,所看到的天界,真如那送信的小仙侍所说的那样太平。
我问道:“天界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冰弦仙子眨眨眼,“瑶映台莲花池的红尾金鱼一条也没死,湘流君上朝时还是照样会站着打瞌睡”说着便笑了起来。
瑶映台莲花池中的红尾金鱼是我当年还住在瑶映台时所养,尚能活到今日,我心中着实宽慰,只是这万儿八千年过去了,想那几尾金鱼也该成了精。
至于湘流君,我想了想湘流君站着打瞌睡的情景,也不禁笑了起来。
冰弦道:“只不过前些日子从司霜姐姐那听说,天帝觉得最近天界的风气太懒散,正研究法子整改,要杀鸡儆猴,调几个上仙下界历劫,不知道这次会摊上哪个倒霉鬼……反正不会是我,我若下了界,就没人司掌这三界的花草了,人界的花草不开尚且不说,若瑶映台百花园里的花谢了,天帝定会被天后用白眼翻死。”冰弦眉眼一弯,笑地俏皮。
冰弦说的,却有道理,天界上仙们各司其职,若是平白远大故抽调出去,这后继代班的处理,确实是个问题,若是处理地不妥当,三界的秩序不免又要乱上一乱。这下凡的人选,怕得是个万儿八千年都顶顶闲着没事干的才好。想到这,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心中突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我晃了晃脑袋,细细想来这实在没什么可担心,除非天帝的脑壳前不久才被天后拎起琉璃盏砸坏了,否则怎么会让我一个堂堂帝女上神下凡历劫,做那儆猴的鸡。
踏进未辰宫时,苍即手里正拿着一卷羊皮古书,低头凝神研究那白玉桌上放置着的广相幻灵球。
那广相幻灵球是苍即所有法宝中最顶顶好玩的一项,只要注入神力,便可照见这三界过去未来的事情,但能照见多少,便要看施术都有多少修为,如果是那刚飞升的小仙,便只能照见诸如第二天在御花园里的小石子路上摔了一脚的事情。因启动广相幻灵球实在是费灵力,用完后不免会气虚体弱,第二日下朝后经过御花园,果然被那小石子拌了一脚,摔得鼻青脸肿,所以广相幻灵球虽是好玩,却也难用。几千年前还在天界住着时,因离得近,又闲得无聊,便也常常跑来看那三界边边脚脚处发生的事情,本上神好歹也是天生的神族,又虚活了这么些年岁,看看这些还不至于灵力耗尽、气虚体弱,但其它的事情我能看到的也是有限,诸如,一万三千年前的神魔之战……
我看了那广相幻灵球一眼,上面似乎有了裂痕,我轻声唤了一声‘师兄’。
苍即便回头看我,身子正巧不巧地挡住了广相幻灵球。
我侧头瞥了一眼他身后,道:“怎么裂了?”
“没什么,前些日子弦修打扫时不小心碰到了地上,摔破了……”
我摸了摸鼻子,心中暗暗称奇,若是没记错,这广相幻灵球以前被我前前后后摔了不下百次都完好无损,弦修竟能把生命力如此顽强的广相幻灵球摔破,真真让人敬佩,又一想,说不定这广相幻灵球前前后后被我摔了百次已到濒临破碎的边境,只差弦修那轻轻地最后一击,这样说来倒是害弦修替我受过了。
“不说这个,我找你来,有要紧有事情……”苍即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
我瞅着他好看的眉眼,等着听后话。
他沉吟了片刻,道:“这些年你在娑根山也该逍遥够了,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我挑了挑眉头。
“我测出最近便是你受神劫的日子,你去人界经历一番,借机化去这场灾劫,他日历劫回来,修为必会更上层楼。”
神劫?近几次的神劫也只不过是在娑根山山顶辟下几道雷,借广虚仙君的天罡罩挡一挡也就没事了,哪里要得下凡去化劫?我拧着眉头,心中又是愕然又是想不通。
看我犹犹豫豫的样子,苍即又接道:“这次的神劫不比以往,你不可不放在心上,况且,这也是天帝的意思。”
忽又想到冰弦的话。
看来真的是天帝的脑壳被天后拎起琉璃盏砸坏了,让我一个堂堂帝女上神下凡历劫,做那儆猴的鸡。还是天后陛下又看上我家的婆娑水境了,又想法子跟我讨?一想还是不对,那婆娑水境位处荒山野岭,即使被我住了四千年也没有变成风水宝地,实在比不得瑶池的山清水秀,瑶映台的琼楼玉宇,天后应该是看不上的,说不定真的是因为天帝觉得我是那万儿八千年都顶顶闲着没事干的人,怕我一人在娑根山住了几千年寂寞坏了,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里人也沧桑了,想与我重新找个人生的奋斗目标。
于是我心中虽然疑惑,却还是点了点头。
“嗯,”苍即放下手中的书卷,道:“那我送你下人界。”
到了南天门,守门的天将看到我与苍即,又唰地一声齐齐跪下。
苍即扬起手,一股灵力漫过我的身体,额间有丝丝冰凉,我抬手摸了一下,一片光滑,已摸不到那道青鸟的印痕。
苍即道:“我在你的身上下了禁制,封了你大部分的神力,到了人界你只能剩下少量的法术用以自保,并且无法对人族使用有伤害性的术法,你自己要小心。”
我转头朝那娑根山的方向幽怨的望了一眼,想着还没有看上今年娑根山后山的第一树桃花,心里颇为遗憾。
点点头,想着多问一些事情,诸如下凡会落到什么地方?再如,天界给我安排了什么身份?刚一张嘴,脚下的云朵忽然被抽去,整个身子直线下落,风呼呼的灌入嘴中,再想说话已是不能,右手尾指却在降落时莫名刺痛了一下,我转头看去,指尾处隐约绕着一圈红印,现出刺目的明光……
最后渐渐远离视野的景象,是苍即一身广袖玄袍衣带飘飘,气宇轩昂地立在那五彩的云头上,左手的三根手指微微勾起,正是抽掉我脚下云轩的手势。
我帝女羲和,活了九万年,虽不常以身份自诩,但好歹也是这神族辈份顶顶高的上神,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以这么狼狈的方式,被打下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