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谢安都在默默寻思刚才情境之意,但不得要旨时便慢慢地移心到谢家再添新丁的喜事上来。一时间欢喜之情,漾在脸上,经久不退。进了东山别墅的山门,脚步也不由得快了。
众人尾随其后。王羲之诸人已经无数次来谢安居所,对这里的路径庭院,花木亭楼甚是熟悉。陆蒙背着陆恬,跟在众人之后,边走便略略观瞻。时值夜晚,除了灯火映亮的屋宇重楼、影影绰绰的繁花池木,其他的便看得不真切,只觉古朴雅致,疏朗清幽。
东山别墅宅门之前,谢安之弟谢石早已久候多时。谢石常随谢安左右,浸染学问韬略,今早过而立之年,学问修养皆不凡,甚得众人称许。此时见到诸名士,自然是一番嘘寒问暖。及看到陆蒙,见是似正及弱冠之年,神姿清朗,刚要询问,谢安便引见介绍。陆蒙颔首道:“在下陆蒙,正字玄遐,家弟正字玄迩,受伤在身,幸得诸位仁公相救。此番蒙谢明公悯怀相邀,得登东山,多有叨扰,还望允谅。”
谢石见陆蒙谈吐从容,气和容清,心下暗暗称赞,拱手道:“原是陆兄弟,承蒙不弃寒舍僻陋,欢迎之至。”谢安便笑言:“陆兄弟别见外,既来之则安之,好生修养。翌日我等挥塵清谈,岂不是好。”陆蒙点头称是。谢安又对谢石道:“石奴啊,陆兄弟初来,你好生安排妥帖。”谢石回道:“兄长放心!”
入了宅门,众名士也不待谢安吩咐,也不待家丁领路,与回自家一般态度,径自豪豪然地往西厢走。经此一天,山水揽胜,众人都有些累乏,且适才一场风雨,衣饰冠带都有水迹,颇显寒碜,须沐浴换衣。谢安与众人都彼此深交已久,往往偕同出游,若归于东山,则会邀众人留居,昼则盘桓丘壑,夜则清谈玄理,属文吟咏,契阔相论,长则半月,短则数天。辟出专门房舍,方便诸好友来去自在,自在情理之中。
谢石吩咐管家收拾西厢的空房,添置用具物件,安排陆蒙兄弟下榻。另命人请大夫今晚留居东山,为陆恬查看伤势。随后便领着陆蒙兄弟走往西厢。
谢安携着儿子,入得正厅,从厅堂右侧转入后院,沿着院子的石道走到二厅,转入东厢。谢安步履安稳,心中却隐隐地觉得,这个新生儿定是与众不同的。他每过一重厅堂,便多一份急切。
入得房间来,见谢石之妻诸葛文熊在榻畔照料。诸葛文熊乃诸葛恢小女,琅邪望族之后。琅邪阳都诸葛氏是汉魏旧姓,三国鼎立之时诸葛亮、诸葛瑾、诸葛诞三兄弟分仕三国为将相,家族至晋时兴盛不衰。晋元帝司马睿过江,诸葛诞之孙诸葛恢,相随南渡,名气仅次于王导和庾亮。待晋元帝继承大统,诸葛恢地位贵显。当年谢安之父谢裒为子谢石求婚姻,因陈郡谢氏尚无名望,遭致拒绝。待诸葛恢去世后,谢石才如愿娶得诸葛恢之女。此女含有乃父遗风,仪表严肃,仪态端庄,仪容光洁,相夫教子,端贤有度,深得谢氏一族的深心。
诸葛文熊起身给谢安行礼,继而言道:“兄长放心,母女平安。嫂嫂累乏至极,适才方睡下。”谢安回言道:“我出游在外,今日方回,这段时日有劳弟妹细心照应。”诸葛文熊微笑道:“兄长客气了。兄长既已归来,就有劳兄长照料,若有它事,尽管吩咐便好。”言罢,便收拾好盆巾出屋去了。
兴许是听到说话声,本是沉沉睡着的刘夫人悠悠醒转了过来,脸面苍白,汗水涔涔,显得极倦累。她挣扎着要坐起,谢安一示意,她便不再挣扎,侧靠在枕上。二子看到母亲,便拥到榻前,拉着母亲的手,一脸急迫,问道:“母亲,小妹妹呢?”刘夫人微微浅笑,道:“跟哥哥姐姐们在隔壁屋呢!去吧,去看看妹妹!”
二子走后,谢安坐在床榻边上,抚着夫人的手,用衣袖轻轻擦拭着夫人脸额上的汗水,满心的感激和心疼。刘夫人望着谢安,笑容爽爽,道:“夫君,是个可人的女儿,咱们多了个女儿。孩子出生之前,我好像听到箫声,不似人间之音,还看到屋室之内尽是光明。不知是天上哪位仙子,又或是哪位小菩萨,不嫌僻远,千里迢迢生到咱们谢家来。”
刘夫人乃是清谈名士刘惔之妹。刘惔放任自然,笃爱老庄,与谢安志趣相投。时谢安虽未有任何官禄,但刘惔看重谢安名气,故把妹妹嫁与谢安。谢安与夫人缔结连理已一十六载,膝下已有一女二子,此时再添一女,双双对对,刘夫人固然喜不自胜。刘夫人本是性格豪爽之人,此时却流露出母亲的慈柔,言语间尽是欢喜,谢安不禁笑道:“听夫人此语,恐怕谢氏门户又多了一位道韫一般雅韵脱俗的女子喽!”
谢安口中的道韫乃是长兄谢奕之女。今早已过及笄之年,已许配王羲之次子王凝之。因父去世,父忧戴孝,故尚在家门。自小才情横溢,气质不俗,赋诗清谈,无不通悉。谢安曾问《毛诗》何句最佳,谢道韫答与“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咏怀,以慰其心”。词句清丽,蕴深意重,皆言周朝老贤臣忧心国事的咏叹。故谢安谓其雅人深致。
不止谢道韫,谢玄、谢韶等一时皆在东山。早年之时,谢据早卒,留下谢朗母子,谢安便将其接来东山。一时谢奕、谢万均在外做官,谢玄、谢韶一辈兄妹姊弟皆被谢安接来东山居住,又有谢朗之子谢重、谢石之子谢汪、谢敷,连同谢安之二子一女,均在一处。教导约束之责自然落在谢安身上,可贵的是子侄辈中,如谢朗、谢玄、谢韶、谢重等,文才品性、玄理清谈都出类拔萃,更有谢道韫这等诗才情致都超然脱俗者,引得时人有‘谢氏一门皆俊彦’的夸赞之语。
刘夫人道:“谢氏一门子侄辈俊彦多。若是男儿,我自然希望他拥有四方之志,辅君振国,兴家盛族。此时虽是个女儿,我却不奢望她能有道韫一般的诗才神致,我呀只希望她识书明理,像山间飞翔的青鸟,远离喧尘,保持一颗端庄明澈之心,无忧无怖地长大,便足了我的愿了。”谢安笑道:“夫人之志,亦我之志也。我栖居会稽二十余年,登丘临壑,游山览水,可不如山间青鸟般?望女儿亦能承我志,也足了夫人的愿。”刘夫人闻听此语,心悦目笑。
“夫君,女儿之名,你可曾想好?”刘夫人望向谢安,甚是期待。谢安略一思索,便缓缓道:“既然夫人希望女儿像山间青鸟般自在自由,取一‘翾’字,可好?”刘夫人口中慢念道:“《楚辞》有言,‘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姿态翩翩,如翠鸟展翅,诗舞唱合,何其优雅!谢翾,谢翾,确是佳名也!”
此时,谢道韫小心翼翼地抱着新生儿,脚步却甚快,其弟谢玄担忧地叮嘱道:“姐姐,你小心些,别走那么急,仔细些小婴孩。”谢道韫此时哪里听得来,转眼间便进得房间里来,兴笑道:“恭喜叔父,得一佳儿!”边说边弯腰把婴儿让给谢安,谢安双手接过。一时,谢玄、谢韶、谢瑶、谢琰等子侄皆进得房来,簇围在谢安周围,伸着头踮着脚要看小婴儿,好像刚才看了半天还没看够。
谢安细细端详起来,婴儿酣睡正浓,气息匀匀,眉额舒朗,脸面容净,小脸儿红扑扑的,嘴角含笑。似乎感知到父亲正在瞅她,小婴儿忽而缓缓睁开眼,不哭不闹,不惊不疑,冲着谢安柔柔一笑。
众子侄一阵欢欣,连连说道:“醒了醒了!”片刻之后又是一阵鼓舞:“笑了笑了!”一众人拥拥而至,声语不绝,刘夫人也不嫌吵,挣扎着躯体倚靠在床榻上,看着这一帮大人孩子围着一个尚不能言语的小婴孩,却似有无穷无尽的欢喜,甚是开怀。
谢玄惊喜地道:“真是奇了,我在西屋抱了半天,也瞅了半天,也不见她醒过来冲我笑笑。给叔父一抱,就醒了,还笑得那么欢,看来跟叔父亲,跟我不亲!”谢道韫回头瞅了谢玄一样,想逗一逗他,便道:“是啊,可如何是好,许是你这芝兰玉树,兰香太浓,小婴孩不爱闻,树生太高,小婴孩不爱理,故而与你不亲?”众人看着谢玄,轰然一笑。
谢安故意沉眉,说道:“道韫你又何苦挖苦玄儿!”原来,谢玄自侍翩翩贵公子,清谈玄理,盛誉披身,故自以为高,风流自赏。常佩紫罗香囊,掖花巾,香气馥郁,飘弥不歇,显得与众不同,引来士族大家之子便纷纷效仿,佩香环玉,一时奢靡。当时朝廷吏部派使者送来诏书,辟谢安为吏部郎,谢安以书辞之。吏部是主管人才选拔和官员升迁的机要,吏部侍郎更是吏部尚书手下最有实权的官职。谢玄认为叔父名气大,朝廷有意请叔父出仕,朝旨必然再至。倘若圣上亲笔加玺,吏部征辟,叔父断然无法屡辞征辟。谢安自信有法不应诏,便与谢玄打赌。
谢玄认为此赌必胜,便问赌什么。谢安以谢玄所佩紫罗香囊为赌资,若输了便请百工精心作香囊。问谢玄输了便如何。谢玄自言输了便从此不再佩戴。叔侄皆自信满满,击掌为誓。
朝廷使者往返至少需十天,至第九天时,谢安登舟出游,归期未定。临走时嘱咐家人若事出急切,以实情作答。谢玄里外收拾,自以为可随叔父同游。谢安却端严道:“谢家子弟,学习为紧重。名望可取于玄理清谈,家族地位仅能取于安邦治国之事功。家族地位之不坠,须家族代表居于朝野中流砥柱之位。”谢玄仍不服气,认为叔父名重望远,朝廷与方镇集团争相邀聘。谢安语重心长道:“单丝非线,独木不林。名望无法支撑谢氏家族于不败,还须家族中有人居军功实力。”谢玄方才明白叔父之用心之良苦,遂掷紫罗香囊于地,从此不再佩带。
听家姐如此一说,谢玄自知过往之糊涂,此刻豁然一笑,道:“姐姐不必笑话弟弟。玄儿过往狂放愚痴,幸得叔父用心规劝,姐姐戒约。玄儿自当谨记。”众人又是一番点头哄笑。
谢道韫见弟弟知自己用心,便弯腰逗着小婴孩,道:“玄哥哥知错改进,咱们给玄哥哥笑一个!”谢道韫本不抱希望小婴孩能作反应,没想小婴孩澄澈的眼睛一闭一睁,竟然粲然地笑了起来,引得众人百般惊奇,争相逗趣。谢琰更是好奇,道:“父亲,小妹竟然能听懂我们说话呢!”
“对了,叔父,叔母,给小婴孩作何名字?”谢玄的一句话,引得众人方想起逗趣了半天,小婴孩连名都未取,便纷纷看向谢安,又好奇又期待。
谢安看向夫人,二人相视一笑。谢安继而笑意盎然地吐露道:“我和你们叔母已经商量好了,给你们新出生的妹妹取一单字——‘翾’,‘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的‘翾’。如何?”
谢玄略一沉思,便缓缓又滔滔地脱口道:“句出《楚辞·九歌·东君》,东君驾车乘雷,云旗委蛇,升天巡行,鼓瑟洪钟、埙篪竽笙,迎神之灵巫,德无瑕疵,身态翩翩,若青鸟展翅,诗舞唱合,引得东君率领属神旗帐,纷纷而降,蔽日遮空。东君受之礼祭,举箭矢,射天狼,端北斗,饮桂浆,最后整辔驱车,跃向高空,夜归东方。叔父为婴儿取名‘翾’,莫非望其若展翅之青鸟,翩翩轻扬?”
谢道韫向来心思比众子侄深刻一层,也更为了解叔父,敛笑道:“叔父向来乐游丘林,忘情山水,出则与众名士同游,或独自揽胜,入则抚琴属文,山水自然之爱胜过庙堂为臣,一个‘翾’字,道尽叔父遨览嘉山俊水之趣。”
年纪轻小的子侄仰头望着博才蕴藉的谢玄和才情横溢的谢道韫,眼露折服之色。谢安看向小婴孩,用手指挑逗着小婴孩,朗然道:“翾儿,哥哥和姐姐所说,正合寓意,给哥哥和姐姐笑一个,可否呀?”众人又是踮脚又是垂目看向小婴孩,只见小婴孩安宁的笑脸,绽放着粲然的笑。众子侄欢乐更甚,连连唤着小婴孩的名字:“翾儿,翾儿……”
刘夫人倚靠在床,缓缓说道:“夫君,孩子们的四叔被贬黜为庶人,回归东山以来,就紧闭门扉,不修衣冠服饰,不见外客好友,不近家人亲戚,整日长吁短叹,经日持久,愤懑郁攒,无以排遣,弟妹更是忧心如焚,何不趁今日翾儿的出生,令四叔稍为抒怀?”众子侄初闻言,皆**郁之色。听到最后,皆是期待欣喜的神色。
谢安略而思虑,便道:“夫人之见,甚是悉心周致。我已出游一月有余,回来了,自当去看望万石。”继而看向谢玄,和颜舒声道:“玄儿,时辰还早,你且和我借着翾儿的名头,去看望一下你四叔。”谢玄自然答允。谢万之子谢韶,仰着头,一脸恳切,道:“叔父,父亲已有半月不肯见我了,我也想见父亲。”谢安怜惜地抚着谢韶的头,微一凝思:“万石被贬,心有愤懑,回到会稽东山来,外人好友不见,众子侄不见,还可谅解,连亲儿都不见,着实过分了。”想到这儿,便应允了谢韶。一行人便往谢万所在的中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