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杨炯有诗云：“碧落三乾外，黄图四海中。”碧落即是天空，黄图则指中原。这句诗恰好表明了碧落城与夜鸢城的方位。
夜鸢城地处中原，距东海一千八百里。东海北边有一处被高山三面包围的浅湾，此处长年阳光灿烂，附近三百里区域出产天下大半的食盐。
碧落城便坐落于临海的陡峭山崖上，规模十分庞大，人们每每站在城墙上，听着脚下百丈之处惊涛拍岸之声，沐浴在炫目的阳光和咸温的海风之下，便会产生身处满是碧霞的天空上的错觉，不得不叹服于建城先民的惊人忍耐力和超凡创造力。
城中有人口二十万人，城外三百里内又有人口三十万人。不同的是，城中人被称为“王民”，意为碧落王的子民；城外人被称为“盐奴”，因长年从事盐业生产而得名。王民的地位远高于盐奴。
盐奴世代在海边煮盐，境遇悲惨，和奴隶无异。宋代柳永在《煮海歌》中说：“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清代《如皋县志》这样记载：“晓露未晞，忍饥登场，刮泥汲海，佝偻如猪，此淋卤之苦也。暑日流金，海水如沸，垢面变形，此煎办之苦也。”
这说的是盐奴不仅工作十分辛苦，身体也遭受了极大的摧残。更要命的是，盐奴的身份世代相传，一家皆有，并只许盐奴之间通婚，不许盐奴与王民来往。
因此很早开始盐奴就不断反抗这悲惨的命运，但换来的是更残酷的镇压与奴役。于是碧落城依靠这沁血的食盐贸易，富甲天下。
虽然城外盐奴生活悲惨，但城中王民颇为富足，因此无所事事的王民们将心思用在了钻研各门类知识上面，也因此吸引了天下许多饱学之士前来交流定居。
戴月澜的师父便是一位知名的丹药师。他从小就对各类奇花异草有浓厚的兴趣，又花了不少时间研读各派医经，对花草们的品性有十分透彻的了解，善于将它们调制成有各类用途的药丸，因此早在十六年前，他二十岁的时候便已名满天下。
十六年前，他突然来到碧落城，定居于此，说是要专心研究碧落城海边特产的一种具有不明功能的海草。引得各地药商纷纷赶来，将此地海边能看到的植物几乎挖掘一空，还雇了不少盐奴下海采草。
不过最终他们也没弄明白那些花大力气和大价钱弄来的海草有什么药用价值，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走了。反倒是让盐奴们借此发了一笔小财，日子好过了点。
戴月澜并不知道她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她只叫她师父，而别人叫他“神医”。三十六岁的神医师父看起来长得比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英俊，但却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甚至不愿接近他。
这只是因为，传闻说，和神医好过的女人，都被他用亲手调制的丹药毒死了。戴月澜是不信这个传闻的，因为师父从没教过她配制什么用来下毒的药，并且他对所有人都是非常客气礼貌，脾气好得很。
他一向是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影响他的情绪。只是今天不太一样。
他一大早便急急忙忙找到了正在花园凝神观花的戴月澜。戴月澜的母亲白雨岚从未得到过类似“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但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她是最有魅力的女子，是每个男人心中最理想的伴侣。而今年十七岁的戴月澜，很好地继承了母亲的风采。
“月澜，我之前向你提过的，夜鸢城李文珍要你为皇帝炼丹药之事，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难道他们把那个炼丹师杀了么……”
师父点点头。戴月澜有些为周坤二感到可惜。他成了大臣争斗的牺牲品。
“现在，该你了……”不知道师父是如何将这话说出口的。
戴月澜记得师父说过他们师徒二人与李文珍的关系。十六年前尹济派人掳走白雨岚母女时，一岁的戴月澜被一群神秘人救走。而这群神秘人就是李文珍派去的心腹。
这之后，戴月澜被李文珍委托给她现在的师父抚养，即使宁岱登基称帝后，也没有将此消息告诉任何人。师父当年也是和戴烽澜私交甚厚的，所以欣然接受这个委托。
师徒二人在碧落城居住的十六年间，碧落城的盐奴不断有逃往中原的，而河阳城则是他们面临的巨大障碍。
以往的河阳节度使都为避免碧落城奸细混入逃亡者中，一概拒之城门外，不管死活。而李文珍当上神武军指挥使后，朝廷武人上下一心，是以他特别关照河阳节度使，凡是碧落城逃来的盐奴，一律安置在河阳城周围村落，并予以保护。
师父对李文珍此举显然是十分感激。他平时特别爱说别人坏话，从白遽岚到宁岱，从碧落王到哪个不知名的小国的番王，他都有一大堆爆料和评论。唯独李文珍这个太监，他提起的时候满是“温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客观评价。
师父和盐奴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也是盐奴出身么？这个问题在戴月澜心里徘徊好久了，很多次想问他个究竟，但“既然他的名字我都没有打算问，其他的何必知道那么清楚呢？”
更何况，她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那些过去的事情，虽然早已形成史实写在了史官的书上，也有些成为人们口中传唱的歌谣。但总归是没有亲眼见到，她并不相信那些结论，尤其是这一切与她关系那么密切。
师父看她眼神却飘忽不定，知道她心思不知又飘到哪里去了，便又说：“此去夜鸢城，不知是福是祸……”
“自然是祸。师父你忍心么？”她故意用了刻薄的语气，脸上却笑容不减。
师父尴尬地笑了，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况且你也是十七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此去京城，说不定遇到个风度偏偏的佳公子，然后私定……”
“还是算了吧。说不定我到那里触了什么霉头，被人害了，连累那无辜的‘佳公子’，可真是对不起人家了。”戴月澜赶紧打断师父的话，按照惯例，他可是能把一件没踪没影的事情联想的有模有样，说上几个时辰还会滔滔不绝。
话痨，会不会是一切有才华的老光棍的共同点呢？
师父叹了口气：“要说危险，明处的和暗处的还真不少。首先我们不清楚皇帝宁岱的精神状态。京城人都传言他是个嗜杀成性的魔头，不仅滥杀大臣，连自己的**美人也常常毒打。”
“我听说他对文萱皇后非常爱护呢？”戴月澜提出问题。
“那也只是对皇后一人如此。不过你父亲是他的结义大哥，感情非比寻常，在这点上你还是很安全的。然后还要提防着白遽岚，你亲爱的舅舅。这家伙自小心思阴险，不走正道，如今贵为宰相，把持朝政，据说全是靠他劝阻，宁岱杀的人才越来越少。因此他在京城口碑很好，形象很伟岸，人们都说‘沉域以来，一人丧德，维持匡救，实有赖焉。’”师父说到此哈哈一笑。他年轻时曾在绮绣城和白遽岚打过交道，知其为人如何。
“那我的舅母呢？”戴月澜对她这素未谋面的舅舅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对他的情况有些好奇。
“这倒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白遽岚现已近四十岁，但仍无儿女。原因在于白夫人不能生育。白遽岚不但对她不离不弃，而且也不娶妾。人们因此都对他赞誉有加。但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倒不是天下并无此等重情专一之男子，而是白遽岚怎么看都不像是这种人。”
戴月澜倒宁愿这是真的，看到别人美好的故事自己心里也会感到温暖。
”还有文萱皇后和太子宁湮。皇后性格文弱，从不愿招惹是非，太子和皇后性格类似，但他与白遽岚走的很近。你知道李文珍为什么让你去给皇帝炼丹药么？“
”听师父说过，宁岱服食金石丹药已有些年头，怕是毒入骨髓，大限将至了。如果是为了以丹药挽回他些时日，师父医术高深，相较之下我是三脚猫的功夫，派师父去更合适。所以李文珍应该是另有打算吧。“
”李文珍并没有把他的计划对我细讲。一般说来，皇帝死前的短短几个月甚至几天，是让朝中各派人士最为紧张和兴奋的时候。这关系到储君能否顺利即为，更关系到臣子们的仕途在未来几十年中的兴衰荣辱。他们有的一步登天，有的身败名裂，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史上有许多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也有许多真假难分的先帝遗诏。若要将局势掌控在手中，则必须成为皇帝死时榻边相伴之人。老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帝死的时候，看到谁谁就有大官做……“
师父还是改不了那散漫不严肃的脾性，这么不好笑的事情，他说着说着居然又要乐起来，实在没有一个三十六岁老光棍应该有的稳重。
戴月澜忙打断他：“所以李文珍是想让我取得皇帝的信任，及时传递消息给他，好让他了解宁岱的思想状况，掌握主动权么？”
“我猜是如此。依照你是戴烽澜、白雨岚之女的身份，获得宁岱的信任并不是难事。但是这样一来，你将成为朝中各派关注的焦点，若不是想拉拢你，就是想除掉你。让我想想……啊，你的舅舅会想要除掉你。并且你还面临着被皇帝看上的风险。“师父揶揄地笑着。
宁岱会是这样的人么？听说他因为尹洛之死而十六年来几近癫狂，不曾释怀，在这点上给了戴月澜不少好感。只希望这是个不会实现的玩笑吧。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以‘女丹师’的名号入宫的，师父你好歹也给我写些配制丹药的方子吧？好让我表现得不丢您的人啊。”戴月澜有些可怜兮兮的说。
师父叹了口气：“月澜，到了那边，好好开发一下智力，为师这么多年也就这一个遗憾了。”戴月澜自小聪明机灵，但从不肯用功读书，更不肯记诵什么丹药方子。她总是说：“要是我学会了师父所有的本领，是不是代表师父可以离开我了？我什么都不要学会，只要一个随叫随到的师父。”
不过说这些话时，她毕竟年幼。近几年，她倒是在药道上用了心，虽不至于精湛，倒也能够应付了。
如今分离在即，她即使有千般不舍，也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况且，她总觉自己母亲白雨岚之死有些破绽，但具体为什么又说不上来。正好趁此机会，到夜鸢城多多了解那些过往。
只是师父怎么办呢？
这个人，从他二十岁开始，一直养育照顾了自己十六年，名义上是长辈，实际如同哥哥一般。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代沟或隔膜。
“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找一个漂漂亮亮、安静贤惠的人做我的师母。”戴月澜一本正经地说。
“哈哈，也许会有那么一个不怕死的女人看上我的。”
戴月澜闭上嘴不再说话了。不愿再接近女人的男人，要不就是太无情，要不就是太深情。只是师父属于哪一类呢？
无论如何，自己将要面对一个新的旅程了，不管是悲是喜，但愿岁月刻骨铭心，没有遗忘，没有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