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青鸢向湛家大少爷眼里横看竖看,愣是从眉毛底下看出两个字来:嫌弃!
她不尴不尬地立在大少爷房里,任那奶娘来来回回打量,进进出出都横她一眼。
孟嬷嬷哟,我不是故意的,故意的是夫人啊。
想她一个年间说话不逾百句、曾经高傲得连夫人房里丫鬟姓名都不屑去记的人,本意是被府上多年的照拂感动,想去问夫人寻个差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再那般伤春悲秋,眼高手低,撅着戳死人的骨头给自己立碑作传呢;谁料一片真心被夫人看贱,以为她甘心作婢且想着靠小主子上位,却又只得看老爷情面顾念着旧恩,于是将她发来做大少爷的大丫鬟,这在别人眼里看来,那夫人房里的丫鬟,在这时候指派来,虽未明说,就是少爷通房的意思了。
由于青鸢先前清高,宁愿吃苦做三等丫鬟的粗役,也不愿意伺候主子,这府里人缘规矩,可谓差到极点;大少爷又是粗犷性子,更兼多年未有回府,两个人出了姨娘的院子,是以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居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好容易靠着湛成朗的回忆,更兼半途大少爷乳母孟嬷嬷从后头紧赶慢赶,大呼小叫地跟上了,才算顺利回了少爷过去住的屋子,没落得在自家院里还得问路的尴尬。可房里虽然时时洒扫,却毕竟久未住人,大少爷又回得急,许多都未曾备下。那被褥床单,得拿新的,帘幕纱帐,也该得换。备蜡烛熏香,各式衣衫,还得配厨子花匠,一应打理。再得去账房支些银子,不然拿什么赏赐下人,添置物什?
分内上,这些个事儿自然是大丫鬟的;然而这些该去哪里批领,找哪个总管,哪个嬷嬷,从未问过府里情况、听过八卦的俞青鸢哪里知道?劳累大少爷乳母孟嬷嬷上窜下跳,七窍生烟,看她就更不顺眼。
而至于湛成朗,与他那行伍出身、惟有军功的父亲一样,五大三粗、豪迈性子,则分明是觉得有个青春可人的丫鬟在跟前,他十分的别扭,二十分的难受。他在外头做天天跑马的武官,潇洒恣意,无人管束,从来只着一二小厮伺候,并无侍婢;如今觉得眼前眼后都是人,心下大烦。
也亏得是这样,少去很多尴尬。毕竟俞青鸢这辈子还没伺候过人,上辈子更是没有;而这府里更没第二个丫鬟,她想求人帮忙都没人理。况且,这鞍前马后的伺候法子虽然见的多了,可轮到自己,心中总有道坎得跨过去。那大少爷也觉得旁人替他来做,简直手脚不够麻利,没那性子,于是见青鸢打水进来,他便夺过手巾,横竖一搓,不待她开口便都搞定了。
两人心头各自长吁一口气。
“出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
青鸢正中下怀,忙不迭地应了:“青儿就在外头,少爷有什么吩咐,唤一声便来。”
湛成朗见她出去,这才收敛心神,顾不得困乏,将案台一扫,就怀中取出一副地图铺上细看,过了半晌,他见夜色已深,走到门口轻唤了一声,不见有人答,出去是见女婢已经蜷在外厢睡得香甜,也许今日里忙进忙出,累得喊也听不见。湛成朗面上一松,到房里支开窗槛,另将蜡烛搁在窗台上。
他此次回京,未敢提前知会家人,原是奉命,更是小心。在任上之时,因为查到一路来路存疑的胡商人马过关进京,过所关牒是从他就任的河西府验看,若万一出事,累及府尹,因而令他亲自探查。
这一查之下,疑窦丛生。那胡商来京行商,带着大队人马也就罢了,到河西府的过所里头,报关人员居然一个不少,这简直相当罕见——行商路远,沿途多是人迹罕至的崎岖山路,更得横穿大漠,减员再所难免。而更为离奇的是,他们在当地找到了被掩杀致死无人认领的尸首,看模样,极有可能是行**;却不见主人来报死或报失。纠查下去,当地也并没有定居人口正逢死卖家奴。
那么,如果这死尸是行商来的,为什么他们没有在过所关牒上报出?若是有人顶了这死人的名额……那顶包者又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
牵涉胡商,湛成朗知道这后面干系重大,因而追着这队人马足迹,跟到京城;探查之时,发现更加不好——这样公验并无减员的胡商队伍,这一月里居然有五队入京!他们俱在城西南的胡人聚居的平安巷里迅速住下,这也非同小可,这一大家的人,哪有那么容易便寻到住处、谈拢租约的?定有人提前在此安排。更兼这五队商队居然各个都是这样一来便住,难道心有灵犀不成,若不是心有灵犀,那便是预先谋划了。况且平安巷那边人多眼杂,寻常人入不得坊内。因而湛成朗一面暗派得力心腹今日潜入平安巷内探看情况,一面借父靖国公的名头才密报圣上,否则凭他一个小小六品武官,不能轻易朝觐圣颜,这要从下头按组织章法层层上传递话,人多眼杂,最后不定被谁听去;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得停留宫中,也不便与靖国公同进同出,故而先私自回府。
若他心下猜测果真不假,那这巽国他祖父一辈血肉拼杀换来的如画江山,盘龙金椅,将将数十年的薄业,远远没有坐稳啊……
窗框轻叩一声。湛成朗暗道一声来了,放下手中棋子做的沙盘,扭头望去。便见自己先前派去的探子站在窗外,朝他点一点头,将个锦袋放在窗槛。
他走过去,毕竟担忧着外房睡着的丫鬟,压低声音问道:“都查清了?”
“回军爷,那坊内水深,探底不易。但一二皮毛已得,先与军爷过目。此处不宜说话,小的先行告退。”
湛成朗听得事情有眉目,眉间一舒,况且此间确实不是说话地方,便道:“去吧。”
外族不服管教,借胡商探京,意图不轨。可要是京城太当回事地大肆查探审问,毁了这歌舞升平的气象,而且可能打草惊蛇。湛成朗心中有计较,结合这几个月来边关动荡,这一趟五队商户进京,绝不是小事,背后拔出萝卜带出泥,应有武军上的动静支持。他顶了一个湛字的姓,又住在这靖国公府里,一旦有人察觉动静往这里飞,聪慧的可能就算出了他的计谋。
五队可疑商队不妨养上一养,让鱼儿把钩咬实了,再往上扯便百无一失!
他打开心腹留下的锦袋,从中取出短笺,更有一枚老参,品相极好,根须俱全。
这是何意?他微微皱眉,看不明白,便又打开短笺,向来写满探明事宜的笺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窗前为首”
湛成朗疑惑地向窗外看去。已是夜里,窗外一片黑漆,唯有树叶风声沙沙和鸣。
突然扑地一声,有个东西从窗外扔了进来!
湛成朗一惊,飞快向后让开一步,就见被扔进来的是个圆圆的物事,沿着地表轱辘地滚了一圈,才停下来。
待定睛细看,居然是一个人头,断口处鲜血淋漓,随着扔进来的轨迹,撒了墙面地上星点一路!
终于停下来后,那人头头脸正对着湛家大少爷,双眼圆睁,牙关紧咬,死不瞑目。
湛成朗倒抽一口冷气。你道这人头是谁?不是旁人,正是前一刻还在与他在窗前说话的那个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