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青鸢解了禁足,上夫人那儿去问安。一路上丫鬟奶妈都盯着她看,好像见到什么怪物似的;也不过她仔细梳了发髻,换掉了自个儿入府以来从未变过的样式;又把夫人过往赏赐的衣衫拿了出来,崭新穿上。脸上略施薄粉,却毫不秾丽;平日里总拿捏在脸上那份寡淡厌弃的模样,这时候也不见了踪影。
旁管别人怎么想,在她自个看来,这便是后世里去应聘面试,不能打扮得跟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似的好像穿错了衣裳,但也不能就趿拉着拖鞋居家服便随便去了。至少,要显得精气神足。
青鸢甚至朝路旁对她指点的丫鬟婆子笑道:“早哇!”
吓得人掉头钻坊门里去了。
成睿少爷是个品性极好的人,果然已一早便与李氏说传了她昨日里的话,此刻正在一旁巴巴地望着。但青鸢问安后抬头见夫人那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模样,便晓得自己今个这趟“求职”恐怕要黄。这也是怪了,自个在房里最亲的便是小少爷,小少爷最亲的也是她青鸢;而老爷夫人心肠极善,又念及过往,一贯又都处处允着她来。又是小少爷亲自去求,本该水到渠成才对。若是说夫人还记着那日里她的疯病,或是怕她对小少爷也发疯发癫,那昨日就不会允了小少爷刻意翘课来望,甚至在丫鬟屋里一耽半日才出来。
她如今心思透彻,灵台清明,思路便快得许多。于是便也不向夫人提要到成睿房里做事,但先说自夫人用那笔洗一砸之后,脑袋清爽,病也好了,不会再犯;又说该做些分内活计,不能一味仗着病偷懒,愧对了老爷夫人的大恩大德。她一面言辞恳切地说,一面就瞧着夫人眼里的那光华沉落下去。
也是奇了怪了,自个这话哪里说得不对了?
夫人笑了,她也没应她在哪里做活的要求,却先说道:“青儿年岁大了,该议亲求嫁。前几年是被耽搁了,眼下长成了出挑美人,也该找门人家;若你有自个看中的,也只管来找我说。”
俞青鸢看着她神态动作,陡然领悟过来。
这李氏夫人……她见我态度转变,精神也好了,说话恭眉顺眼,以为我经了宁府夫人那事,已看开死心、决定彻头彻尾地做个丫鬟了!既然我已死心塌地做个丫鬟,她也就干脆地将我当丫鬟待起来!
她猜不透,也自正常。天地良心,谁料到会有这般境遇?我只是觉得上苍待我不薄,不能再这般混吃等死,有一时的生命,那便过一时的精彩;有一时的债帐,也得付一时的讨还!
倒是湛成睿无比失望,嚷嚷着闹腾不依,定要让青儿到他房里伺候,不仅要伺候,还要做大丫鬟。李氏看来头痛得没法处,毕竟嫡子大丫鬟,那可一般得选温良贤淑、善于管事又不爱争斗的做通房,将来要好抬姨娘的。若这青儿死心认命只做丫鬟,那也是戴罪之身,更别提那双妖冶琉璃眼,都是祸根。撇去身份,撇去怜悯,在正房太太那儿,情分只显得你心机深重,早有布局。
俞青鸢看得透彻,叹一口气,刚要劝说小主子,突然有通传丫鬟匆匆跑进来道:“夫人、小少爷,大少爷、大少爷他回来啦!!”
李氏一怔,还未想明白怎么回事,便见自家庶长子湛成朗已大步走进来,先提了桌上凉茶壶往嘴里灌了一气,接着一撩袍一抹嘴,方才道:“给母亲问安了。”
李氏吓了一跳,怎么在河西府当差,一声不吭便回来了?莫不是被上头寻了错处,不好回说?可话未出口,又见他这不成体统的模样,免不得先皱眉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这是什么规矩?回京连个报也没有,回家也不叫小厮先传话!老爷还在朝上未回呢!”
“刚在朝上,已见过阿爷了。”成朗回道,他瞧见一边的成睿已经边喊着阿哥边朝他扑来,眉目一展,单手往咯吱窝下头一掐,便将冒个儿窜长条的小子给举了起来。成睿被他搔得咯咯直笑,双脚乱蹬,伸臂便打。成朗将他挂在肩上,背着大步出去,作势要往院里荷花池里扔;惊得一众丫鬟奶妈嗷嗷地叫。刚一松手,人果真落在半空,便又换臂一捞,捉住了小弟的腰,将他再挂起来,又搬回房里;看得李氏并几个丫鬟目瞪口呆,青鸢也跟着嗔目结舌。唯有小少爷兴奋不已,开怀大笑。
这位身材高大、膂力惊人的武人——要称一声少爷,当真万难。俞青鸢看在眼里,也知为何夫人不喜大少爷。撇去嫡庶不说,凡是大户人家,京城贵少,那都是仪表翩翩、丰神俊朗、雅兴高志、风骨逼人的模样,这便是当今皇城脚下,最为流行的范儿。上到王公贵胄,下到贫苦书生,各个以此为美。而大少爷成朗这一介莽夫的模样,显得不来台面。
但按照上一世的现代眼光来看,大少爷那是典型的硬汉形象。人高马大,宽肩蜂腰,山眉虎目,单看面相便不怒自威,想必在行伍之间也是说一不二。她记得自己进府时,大少爷便已在监门卫里领了参军职务,但那时身骨尚未长开,哪有现在这般威风。
李氏秀眉深蹙,开口问道:“你在朝上见了老爷?那如何不与他一同回来。”
“母亲,儿子奉命回京奔走,久未休息。这一身酸臭,如何与各位大人们同在朝堂用饭。圣上体恤下臣,便令我先回。父亲事务繁多,不得抽身,也让我早些回来,和府里报个平安。”他顿了顿,又道,“实在公务所辖,不得先回家探亲,还望母亲体谅。”
一听自家子弟在朝上衣襟酸臭,又是这般不体面的莽夫模样,还被皇帝嫌弃得连饭都不给吃便赶了回来,李氏大觉脸上无光;这儿子更不读书,言辞交谈也不用那些绉绉的文词,便是用了,也不像那回事。她懒得与他多说,只向他确认不是任上出了错,终于安心。末了问一句:“这趟回来,什么时候便走?”
这人板凳也没坐热,茶也没吃上几口,热饭菜更还是没影儿的事,便被主母问什么时候走,也是忒地冷漠无情,大少爷与小少爷关系这般好,亲得好像一母所生,但在这府里地位,还有这母亲的看顾,别说一碗水端得平,这压根就是亲疏有别。
但湛成朗也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浑不在意,只是平平地说道:“儿子此次回京,是奉命办事,这事有些棘手,恐怕得多呆些时日了。”
李氏不懂那些国事军事,也从来不问,只管这府中琐事,听他如此说,便将他赶往生母姨娘处看望,还没等人走出几步,突然福至心灵,便安排道:“正好。成朗,既你要回来住府内,那规矩不比你在外头散漫,身边不能没人照看,这丫鬟你先带下去用罢。原先伺候你的奶娘现在你姨娘处,让你姨娘拨回给你,里外也就有人。”
她说着,朝立在一旁的青鸢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