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青鸢兀自在空荡的屋内发抖。她被捆住了手脚,却没有堵住嘴;但她连发出挽留的一声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索绰将那孩子带走。
但也许只是自己不想出声而已。她知道自己无法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或者即便留下来了,自己也根本无法面对他的眼睛。
那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倒映出的她的模样,是那样的形容丑恶,那样的鄙陋不堪。
‘我认得你……你是……湛府的姨娘!’
她还记得,宁禹声认出她后,瑟缩着身子,蹬着双腿、拼命向后,挣开她的怀抱。“你这个骗子!你骗阿娘!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不管俞青鸢怎么软语相哄,他都只瞪着眼睛、看怪物似的看她,一面朝着那些青眼大胡子的怪人叫道:“我是宁家的宁禹声,你们要什么阿爹阿娘都会给!求你们,放我回我娘那里去!放我回我娘那里去!”
俞青鸢又惊又吓、又怒又悲。恰才那被人看了身子的惊恐羞耻尚未下去,又被这自己孩子一声声的“阿娘”给往心窝里戳刀子。明明是日思夜想他能喊一声的称呼,可他就在眼前,当真喊了,却不是喊自己,而是喊那个上辈子曾杀了他的女人!他宁肯向这些长得面目狰狞的外族人求救,却不愿意向她祈求哪怕一丁点儿的温暖和依托!他居然认为,我是在骗那个女人——那个曾经满口谎言、连摆在脸上的笑容都精准丈量过后方能见人的女人!
而我呢……我真的是这孩子的母亲吗?莫不是一切都是这一世的“我”的臆断而已?
泪水盈在眼前,将手上粗糙的捆绳割出来的伤口的鲜红扭曲放大,像一道狷怪的符纸。俞青鸢想等它晃动落下,可它一直停在那里,就好像现在的自己。无法前进,无法左右,只能任人摆布。瞧,又有谁要过来了,他们会对我怎样?他们知道了我是湛府的姨娘,但这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个贱籍的下女、被男人要了身子,又碍着面子罢了——
“……青……”
“……青鸢!……”
好像有谁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她正恍惚间,陡然脸上一阵大力的拍打,辣辣作痛;那一滴含着将掉未掉的泪水,也被这一下猛地溢出了眼眶,顺着脸庞滑落道唇角;一丝咸涩的苦,伴着视界陡然清晰起来。
那张坚毅宽阔、肤质仿佛粗砂砥砺一般的粗糙脸孔,近在咫尺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湛成朗使劲地摇晃着她,手下不留情地揍上她的脸。可见他目前为止的短暂人生中,恐怕压根没有“怜香惜玉”几个字所占的空间。俞青鸢的脸颊登时通红,高高肿起。
但这重痛也终于让她彻底清醒,那个怕痛怕苦、怨天尤人的自己几乎是尖叫着倏地躲进了内心深处,不敢出来;清晰的、来自新时代的理性意识终于彻底地重新接管了自己的身体。
湛成朗哪里晓得她内心想的什么,只是骂道:“终于看起来有几分清醒的样子了……你晃什么神?还不快走!”他抽出小刀,割断了她手脚的束缚,扯着她向外就跑。
俞青鸢跌跌撞撞,勉力跟在他身后,脸颊的疼痛、手脚的麻软让她更加想哭,泪水便又一次充溢了眼睛,连带着前头湛成朗高大的身影也跟着模糊不堪地晃动着。这恐怕是自她的意识在这世界里清醒后,头一遭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落泪,而不是被过去的阴影和情绪所束缚着,被命运的洪流推搡着的那种;她切实地跟在湛成朗的身后跑着,也逐渐能感到血液在从小腿往下,正一些些地流回冰冷的脚底,每一步变得踏实而温暖起来。
“你来救宁府的小公爷?”
她低声问。
“先救你!”湛成朗答。
心头一热,这话普普通通,没什么装饰,但不知为何,却暖得她被泪水皴紧的脸上挣出一丝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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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赶在其他人注意到俞青鸢之前将她带走,以免对湛家酿成大祸;湛成朗想,索绰和宁小公爷自然有府兵拦着,实在拦不住,那也得先缓一缓。虽说让放线钓至今的大鱼若是这般挣网逃走的,尤是可惜,但父帅之命,自得遵从。
鹰人与府兵在前院里战成一团,从坊门出去显然不切实际;趁着索绰与前厅府兵对峙的当会,他连拖带拽、半背半扛,带着俞青鸢先躲入那银器铺里暂避。银器铺后头囤场颇大,各类从鹰人那被强卖来的廉价银器又乱糟糟地堆在一处,想是这铺子老板也不心疼,只觉得糟践。他将俞青鸢安置到里头,捧着她有些发肿的脸问道:“这下冷静了不,清醒了没有?”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什么怪人,旁人见了这也至少该问自己是否下手重了,跟着便能嘘寒问暖一番,又多了些话题;他这么说,叫人怎么接得下去!只好点点头道:“我没事了。”
湛成朗却皱眉道:“又哭又笑,也是发神经。平常不是聪明么?现在你那股聪明劲呢?”他又借着月光瞧了瞧她,“怎么,被那些个鸟人欺负傻了?”
俞青鸢乜他一眼,嗔道:“旁人没往我身上挨一巴掌,倒是你,左右开弓来了好些下。”湛成朗愣了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晌道:“可你当时喊也听不见,只是掉眼泪。我以为……”他“以为”了好几声,接不下去,只好道,“是我没想到,你打还我好了。”又道,“不过这巴掌得先寄在你这。你既然没事,便在这里呆着,我得去外头帮手,莫放跑了索绰。”说着风风火火,朝外跑去。
俞青鸢本来听他说“打还我”“寄在你这”,心下一暖,那疼也觉得只是发热地烫。有些欢喜泛上,脑袋便迟转了几分;这时候瞧着他跑走的背影,突然记起先前自己身份已被宁禹声点破,想通这其中关节,急忙追叫道:“不行!——你不能去!!!”
他一露面,岂不是摆明了给人看是湛府参与了此事?只要那小公爷在大人面前哭诉两句,那时候到底是她这个姨娘想要宁禹声,还是湛家的人想要宁禹声,哪里分说得清?也许还有人会认出她在宁府上递了那份奠仪,那么,到底是索绰要杀宁家人,还是他湛家要杀宁家人,又怎能甩脱得干净呢?
“大少爷!!求你不要去!”
但哪里追得上他!她脚下乏力,血脉不通,跑了两步,反倒眼前一黑,一头栽在银器架子上;但听得一阵琅琅脆响,无数银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将她几乎拦腰埋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