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兵刃交加,呼喝连连,声响颇大;巷内里外晓得这伙鹰人不好惹,一听这般要命的动静,都只蒙头大睡,佯作不知。因而俞青鸢这下被从天而降的银器砸得蒙头耷脑,晕晕转转,这动静却没引起什么人来查看,她好歹挣出身子,手上、脸上均被擦出了些血痕血珠,有几滴滴在亮色的银皿上,在月光下反射出妖冶的色泽。
“……咦?”
恰才只顾着和湛成朗说话,没在意这满屋满院的银器,此刻才发觉它们样式繁复,数量也多。这般堆放一起,便好像一座银色的城池一般,她由不得被这份妖冶艳丽的景象吸引着,拿起一份银皿细看。银的成色较差,混了铅胎等物,有的甚至只是上了一层银粉,时日一过,便会被磨得发黑。但这些银器的造型样式却各有风韵,尽皆是关内未曾见过的。她端着左右翻动,那血珠子便跟着起伏,向着一边淌下去,待到了那银盘的边缘,本该滴落下来的血珠子却突然不见了,像是渗进皿器里头似的。俞青鸢起疑,将那器皿翻转,也并未看见接口,只是有一处凸起成半圆环状的繁花玲珑玦作为装饰,做得惟妙惟肖,过于精致。于是扣住此玦,暗暗发力,将那皿盘前后一磕一绞——但听得喀地一声,竟从中间分开,里头居然是一处夹层!
怪不得这些银器成色不好,却要做得如此复杂,便是为了掩盖这样的工艺夹层!听闻西域有擅长这类暗格、机关等手工制造技艺的部族,难道也在云氏的麾下效力?
她急忙一连翻看了七八件银皿银壶,每个里头都有夹层、里胆,但尽皆空空如也,并没有发现什么要紧物事。这些银器放在这坊内,数量又如此之多,样式上看,也都出自西域,若都是自这五队胡商中带来,那么他们是不是原本便夹带了什么东西前来?
她越想越惊,牵连那日里发五在湛府被杀,是否也与此事有关?那时发五前来查探,应该五队胡商才刚刚入京,如此之多的银器里的夹带,定然不是什么光彩的家伙,他们也肯定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次便全数取走……难道发五爷是看到了这里头藏匿的东西,所以才惨遭毒手?
不过……这一切,到底和宁府上的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关系??
这数条看似无关的人物事件居然最终缠在一处,好似一团乱麻;一时想不清楚,俞青鸢只得随手揣了个小的银壶在怀里待日后勘验,自个先快步走到铺门跟前,藏好身形,贴着门板,急急朝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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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成朗自然不知这其中关节,他不过多半按照父亲吩咐、少算也带着些自个的私情,更多还得是为朝廷为圣上办事的本心,仿佛前头便是一道道砖墙挡着,他也就这么直挺挺地一头撞到底。
眼下既安顿好了俞青鸢,他心下大石也落下七八;她的性命无忧,又不会泄露身份,湛家自然也就安全了。剩下便是拿下贼人、救下小公爷为第一要务,宁府现下的嫡重孙、眼下单一支的独苗,显然是与这些纠葛之中最为无辜的人。为了这桩案子,宁相枉死,宁家两位老爷负伤,若再丢了小公爷,怕是即便查处了贼人,也没法给宁府上下一个交代。
湛成朗一出去,便见索绰人高马大的身影横在眼前,他一手箍着袁统领,一手擒着小公爷,正呼喝众人,让出道来,让自己手下族人先走。湛成朗那肯放他们跑了?当下从背后扑身上去,指戳索绰腋下重穴,要让他半臂酸麻,好放开小公爷。
索绰听得耳后风响,气劲斐然,知道来者不善,不能硬抗,登时将马腹一夹,胯下袁统领那匹坐骑便朝前冲出;湛成朗跟着一掌厚重拍出,索绰不得已放开袁统领,从马背上旋身而起,翩然落在一处檐廊飞角之上,一面将手按在小公爷的头顶。行家们一看便知,他只要掌心吐力,便能将小公爷活活拍死;或是双手一错,宁禹声那纤细脖子,断不能是承受他这般如钩手爪。
索绰此刻气息一复,登时知道此人是谁,不就是白日里来银器铺里窥看的那个下仆!可见当时端看得果然不错,这般身手,又怎会是一个下仆所有?此刻他并无蒙眼,定睛细瞧,这张面目他竟也认得,登时怪笑起来:“我道是谁,这不是湛小将军么?”
湛成朗其父及祖父都曾为名动终山的大将军,“湛大将军”的名号也一时轰动南北。但眼下太平年代,祖父早已过世,父亲湛兴昌亦回京养老安享清福,自家儿子仍在河西府领任军职,虽然年纪轻轻已是做到校尉,但大家多半以为他是享家祖恩荫,并无实绩,因而半是挖苦调笑之时,也称他为“湛小将军”。
湛成朗被点破身份,倒也不顾忌了,道:“是又如何?我奉旨捉拿尔等逆犯,还不速速放下宁家公子,以免罪加一等!”
索绰笑道:“我也是奇了,湛小将军,你们湛家出尔反尔,到底是何意思?这位宁公子,不正是你的姨娘让我抓来的?为了求我从宁府中帮她抓来这个孩子,她可是许诺给我不少好处呢。此时你又要我放下,你是看事态严重,所以反悔了、不想履行诺言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南衙府兵的袁统领,自然知道这次调兵并非名正言顺,乃是靖国公利用私权,私自调兵。届时若是做得事情有分毫差池,他头顶乌纱自然不保,因此处处都得留个心眼,小心谨慎。此时听索绰话语一出,心下打鼓,却也信了大半:难道这次在这个节骨眼上私自调兵,就是为了借着剿逆的名义,趁乱夺得一个孩子?他急忙扭头,惊恐地望向湛成朗。
湛成朗半点不知这其中内情,听索绰说得这般,只觉得匪夷所思,满口胡言,喝道:“胡说八道!”
“哦?”索绰咧开大嘴,伸出一根尖锐手指,在自己眼前点着湛成朗的脑袋道,“你是说我所言皆虚,并没有什么姨娘参与?”
湛成朗咬了咬牙,这话他断然不能说是,否则即便抓获了索绰,他只要保持这般口供,那俞青鸢必然要上朝堂作证!
“……没有!”
索绰大笑起来。他也是强自支撑,今晚这般折腾,几度与高手交手,他气力早尽,又负伤甚重,此刻全凭一口气充着门面。其实若是有二三高手,同时发难,便定能将他擒获;但一来他手里握着宁府的独苗血脉,二来毕竟对他极为忌惮,三来这一来一回的问话,便是为了搅乱湛成朗的心气,他心下一乱,这等眼睁睁的细节,便被大咧咧地带过了。
“没有?”索绰重复道,他单手提起那可怜的孩子,将他猛地朝前一杵,宁禹声双腿悬空,双手紧紧抠着索绰的大手,而对方钢钎般的手爪紧紧箍着他的胸腔,登时一股几欲将他当胸折断的剧痛陡然传来。
孩子再忍不住,放声痛哭:“哇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放开我!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烈哭号,不忍卒听,众人都慌了神主,一片声地叫:“住手!!有话好说!!”
“出来吧,湛家的姨娘。你不出来的话,我便捏断几根这孩子的肋骨,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断几根骨头也没那么容易死掉。不想看他受罪,就抓紧现身。”
众人听罢,都将信将疑地四下环视;只听得些许动静,但见俞青鸢卸开银器铺的一片门板,走了出来。
她那碧珀双眼此刻仿佛燃着青火,在苍黑的夜色里显得尤为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