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青鸢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平稳步伐走到灵堂上。丧鼓敲了一声,旁边的人似乎报了一个谁家的名号;她没有听进去。心里有个声音,疑惑、恐惧而焦虑:他们会认出来我,他们一定会发现,拜托了,这么多高手环伺的宁府,怎么可能让我轻易得手?但又有一个身影冷嘲地叮嘱:你最好不要被发现,否则等待你的会是什么?他们甚至也许会当众扒掉你的伪装,让女儿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近了、更近了。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坐于前排答唁的宁府老爷宁繇及一干平辈直系宗亲,侧边是家中女眷;而在后面一排,便是宁家直系的晚辈,宁舜棠在靠前一些的位置,而宁禹声则蜷缩在后头。
宁舜棠!
这一世清醒以来,俞青鸢首次再见到这个男人英俊颀然、一派清朗的脸孔。他还长着那张在杀死她时一样的脸;额头饱满,下颌方长,脸型方正,配上他总是一丝不苟的头发,整个人显得温润而干练。
恐怕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怎样握着她的喉咙,说出那些话;他的扼力并没有杀死她,是那些话语杀死了她。
这一世,他是否也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她?
如果我站到他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他还能记得这个穿着仆从衣衫的人是谁吗?
俞青鸢将奠仪的盒子平平举到眼前,温顺地低垂着头,跪了下去。
没有人在意她是谁,连宁舜棠与王氏也毫无察觉;他们不可能将她放在心上。没有人听见她心里叫嚣的那些话,没有人知道她埋藏而无从透露的杀意与复仇,她曾有顾虑与考量,但在看到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时,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她多希望这盒子里藏着能将宁府焚于一旦的业火,而她便是从地狱里复生而来的修罗。
她的手指轻拨开盒子,下头的宁家二老爷宁紊之子宁舜霖便伸手接来,与堂上家主过目后便自有佣人收去。
一切都平静无波。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她忍不住微微一抬眼看。而就在此时,听得一声奇异的尖声,盒子里迅速有两道光直射而出,精准无匹地扑向宁繇及宁紊!
两人啊呀一声,倒地不起,灵堂上登时大乱!
三五个护卫如饿虎扑食一般,涌上来便要将俞青鸢死死按住;她在一片纷乱之中陡然清明,加诸于身的疼痛和重量让她回到了现实里头,急忙抬头去看——他不在了!宁府的人们涌动着冲向老爷和二老爷,整个堂前都挤踏成一团,那盒子里的东西显然还在继续攻击人,不断有人倒下,有人慌乱四下奔走逃避……王氏在拼命拨动人群,嘶哑地喊着,被来往的人流挤得东倒西歪;而宁家的三代嫡子宁禹声,就这么在一片混乱之中,轻易地失去了踪迹。
俞青鸢仿佛听到了那个鹰隼般的男人怪异的笑声。她清楚地知道他得手了;也明白自己被轻易地利用与抛弃了。只是他为何要带走禹儿?她不及细想,但先高呼道:“冤枉!!有人胁使我!是个穿着百色氅、身形细高的男人!他只让我照常送去、其余一概未说!”
这么一喊,押着她的男人手上劲便松得一松。领头的一个立刻向旁边两人打了颜色,他们迅速离开,跟着另一个人将她提起道:“你也是帮凶!那人什么来头?”
她毕竟为奴久矣,对奴才的规矩清楚得很,急忙卑躬屈膝,叫道:“大人们饶命啊,奴才只是路过回廊前头,被他打翻在地……”
那几名侍卫刚才轻易将她抓了,也自以为她定是普通奴才,对她的话丝毫不疑,是以轻敌,她躬身向下陡然脚尖翻转,朝他们下盘猛踢去之时,两人全无防备,因而一击得手。俞青鸢一个绞身,脱了他们几人的钳制,在左右一捞,借力打翻另外几人,寻个空挡,向外便逃。她知道自己这一下出手,定然被当做是索绰同党;但事情紧急,由不得细细思量。而索绰断然不会再来救她,若她继续留在这里,总有人识破她男装打扮、认出她是湛府姨娘,那时候才真的百口莫辩。因而她施展从未用于实战之中的功夫,极尽所能,无暇他顾,飞快地向府外逃去。
时府上顶尖人物都紧追着索绰不放,也倒是给了俞青鸢逃生之机。她自小因父亲溺爱,当男孩儿般养着,也一起教习武功,根基打得便是极好;后因连坐,发卖贱籍,得赭衣老叟夫妇教导学习,只为强身健体,排遣抑郁,但倒是从无荒废。因而虽然只得这五年,却比一般人学上十年要来得精巧,此时辗转府中,倒是无人能挡。
但俞青鸢心里也知,她这番模样,躲藏于宁府尚可,但想要出府就是千难万难,现在府上发生了这事,这相府周围定然围得铁桶也似,即便硬闯出去了,那定也会被人跟上,更何况已然宵禁,她既不能大摇大摆地返回平安巷,更不能就这么把人引去大理寺或是湛府上。
好在所谓官家府邸,风貌虽然别有不同,但制式到底大同小异;青鸢久在三等下人之中混迹,尤为清楚这外围仆杂役的居处,七拐八绕,只沿着外房西侧走,果然便撞进一间仆役杂居的院落。今日由于发丧吊唁,几乎全府的人都在灵堂灵棚那边,这时候这里也一片漆黑,显然并无人在。
俞青鸢立刻闪身进去,寻了个下等婆子的住处,先换回女身装扮,将身上丧服换了套素色的麻衫,撤了男装的头饰,松垮垮挽了个发髻,比较不引人注目;可就在她刚披上外衫,追着她来的人已经搜到了这个院子,瞧见人影,一脚便踹开了房门。
俞青鸢立刻短暂地叫了一声,裹紧衣裳缩成一团,尖声道:“什么人?快出去!”
“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
对方发现是个紧紧裹着衣领的女人,大感晦气,俞青鸢答道:“我柴旺家的,刚衣服上被淋了汁水,回来换身衣裳,再去伺候。你们什么人?怎么没头没脑就进来了?”
来人提着灯笼,往俞青鸢身上照;女人吓得连连瑟缩,“我衣服没穿好呢!瞎眼的!做什么看?”
看见胸脯袒露的饱满线条,那几名侍卫不疑有他,急忙退后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没有!踹了门的动静倒是有!”
“好吧!”那几人把几个其他厢房也探查过了,这时候一挥手,全部撤了出去。
俞青鸢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来不及歇会儿,赶紧翻出那婆子的铭牌,拿了些铜钱,又往脸上抹了点土灰,兀自平了平呼吸,提了个篮子,这才大大方方往相府专供仆役进出的角门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