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哭声十分刺耳。
宁舜棠带着王氏并嫡子宁禹声,一身丧服,跪在灵堂上头;下头直至灵棚,都满满是来吊唁的人群。大家虽都相互道着“死者为大”,低声悲语,但由于宁家地位尊崇,又去的蹊跷,来人众多,这低语声叠在一处,倒像是一层瓮瓮做声的罩子,兜在宁府的丧鼓声里,沉闷低垂。
索绰十分轻易地带着俞青鸢吊在丧堂顶上,看着底下躺在灵柩之中、身着寿衣的死人,确是宁鲲无疑。堂上人多,更兼是朝廷重臣遭暗杀而亡,故而有相当之多的大内高手,看守于侧。索绰抓着俞青鸢仿佛蝙蝠状倒挂在梁上,视野极佳,四下看清楚周遭防卫,晓得要接近宁鲲尸首,恐怕难如登天。
而这般戒备之下,饶是索绰亦不敢久留,看清楚了人,便双手环紧俞青鸢,只脚背勾着梁柱,凭那一点借力倒悬而起,打算从梁上的襻间穿出去。
俞青鸢一来到这丧堂之上,就看到了跪在宁舜棠身边的宁禹声,小小身子蜷紧了,一双赤黑的眼睛紧紧瞧着挨个上前吊唁的人们;他可能有些怕或是紧张,大约是从未见过这么多神情肃然的长辈;王氏在他略后一些的位置跪着,一只手扶着他的背,好提醒他及时朝吊唁的人们答礼。
那是我的孩子啊。俞青鸢盯着他片刻也舍不得挪开视线。她的脑袋又瓮然作响,那些无法回想得起得此世过往与记得纤毫毕现的前世种种,都在脑中翻覆播放。她免不得一时脑热,忘了自己曾定下的规矩、考虑清楚的前路,只狂热想道:若我有索绰这般的身手、有云氏这般的后盾,哪怕被这孩子记恨,哪怕顾不得之后种种,我恐怕也忍不住想把他从宁府抢出来——我怎么能让他呆在宁舜棠与王谧这两个杀人犯的手下长大?
她忍不住恍惚低声道:“索世子,我求你一事,你若帮了,今后无论怎样事件,封某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索绰警惕着周围各路高手的动静,不敢贸动,便顺着她话道:“你且说来听听。”
她颤抖着手,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混乱一片中却无比明晰的期冀,向着灵堂中一指。
“那个孩子……帮我带走那个孩子!”
索绰倒是一愣,“……孩子?”堂上人虽极多,但那他感受得到所有人的太息——没有,哪里有孩子?……
“就在堂上、宁家的小公爷……”
索绰向堂上答悼的宁家子嗣的方位“看”去,孩子……真的有!他感受到了一个小小的、约莫五六岁孩童身影的存在。但是……没有“气”!同样没有“太息”……便如同自己挟持的这位自称“封青”的门客一样、也同——躺在棺材里的宁老太爷的灵息极为相似……
索绰一时觉得脑袋里什么正轰然炸开,不及细想,抓着俞青鸢,猛地向上一翻。俞青鸢被这么一扯,大失所望,心道也许索绰不会出手去搭救,不由得从喉咙底下窜出了一声失望的叹息。
“!!!什么人!!!”
这一声惊呼不仅惊动了周围侍卫,连堂上守灵的众人,也纷纷向上抬头望去。
“啧!!”
索绰将大氅一甩,裹着俞青鸢,已经如飞鸟一般,从欂栌之中飞旋而出,急速朝着远处可遮蔽的院落中躲避;但此时守灵堂的可不是寻常俗辈,登时一片兔起鹘落,急急追去,将索绰死死咬住。
毕竟多带了一人,行动不便;若是只身一人,即便是禁中一流好手,在轻身功夫方面,鹰人的本领天生便更胜一筹。但索绰却不能这时候将俞青鸢丢下,他行到半路,窜入府中别院,于园中穿行片刻,却又陡然调转方向,朝恰才的正堂奔去。
夜色沉沉如水,没有挂起灯笼的地方黑得几乎不见人影,但那些跟随其后的猎手却仿佛能嗅到他们气息一般,紧追不舍。俞青鸢终于能恢复思考,判断这种情形,说明不但云氏一行人时刻关注此事,恐怕宁府也同样关注着他们,算到他们会趁着发丧前来一探究竟,于是早就下好了圈套等着他们入瓮。
那么……会不会,宁家实际上也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索绰已经与人交上了手。拖着俞青鸢,他只得单手与对方对峙,显然不利。俞青鸢更不好帮手,以免露馅,只得对索绰道:“你且放开了我。”男人方才松手,双掌对敌,只一下便将对方击退数丈之远,跟着旋身接上一招“横扫千军”,掀翻另外两个,腾出手来又揪住了俞青鸢的衣领。
“我不会跑!”俞青鸢急道,想也知道她现下如果跑了,如何跑得出宁府,又如何解释的清;但索绰只嘿嘿一笑,并不听她的,提气一纵,俞青鸢只觉得衣襟也要被他扯得散架,这一路来,里头裹胸的布带是完全散了,此刻都鼓鼓囊囊,圈在腰上。
被挟持的人只得赔罪讨饶道:“世子,暴露行踪,是在下的不是;恰才在房梁上时,被倒吊着气血上脑,神智昏聩,脱口而出了些胡话,也请世子当没听见就好。这宁府显然对你行踪早有算计,这时候硬探不妥,世子还是先撤出此是非之地,方为正道——”
“胡话?……”蒙眼的男人于夜中的内苑穿梭,黑暗与他彷如无物,借助树木花草、亭台楼阁的黯影与切角,悄无声息地辗转腾挪,显然对相府地形无比熟悉;但行进方向,却根本不是府外,而是竟似乎打算返回灵堂!听她如此说,便又那般低声怪笑起来,道:“那个孩子,与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俞青鸢强自抑住情绪,谨慎答道:“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句话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俞青鸢相信,她与宁禹声之间,怕是挖地三尺,也的确找不出什么关联性。
鹰人却毫不介怀,桀桀道:“没有关系?那就是了。”
前去缉拿的侍卫几乎都向府外捉拿,这府苑深处虽然同样戒备森严,却反倒显得平静,毕竟死者堂上,不得喧哗,而来吊唁者众多,索绰与俞青鸢躲在回廊里头,伸手拽过个送奠仪的小厮,打得晕了,扔在花圃深处,扯下身上麻衣行头,要俞青鸢换上。
俞青鸢本先犹豫,自个脱了衣服换上仆人服装倒是行得,但索绰面前……但她转而一想,他蒙了双眼,想必不是透过相貌辨人,更兼夜黑,便也匆忙换了,只是来不及再用布带束胸,便只得将衣衫塞紧,那些布条都裹成一团,塞进怀里。
索绰身形瘦高,四肢与上身尽皆颀长,显然一般小厮的衣服他也穿不上,便是穿上了,恐怕也被人一眼识破。他也不费那功夫,只向食盒里塞了个什么,递与俞青鸢道:“去,送到他们宁家人面前!”
青鸢大惊,急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想要那孩子?”
“——不!世子就当我说胡话罢!我并不……”
“你还答应了我,‘只要我能做到,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俞青鸢面色惨白,她知道索绰不是说笑。男人用长如鹰爪的双手拨着她的肩,让她朝向灵堂的方向。
“我要你做的,就是这么端着它,当你是来吊唁并送上奠仪的,平平稳稳,走到宁家人跟前——”他贴近她的脸庞,凑到她耳边,“剩下的不用你费心,那孩子就是你的了。”
俞青鸢闭了闭眼,艰难道:“不……别这样,世子还请三思……我们会逃不出去的!”
男人咧开那张骇人的大嘴。
“你还记得那个俗语吗?”他又用毋鲁赤语念了一遍,那声音好似蛊毒,一连串快而黏连地响着。他推着她,向前几步。
“想着你是个猎人,黑夜里的猎人。你是一等一的好手,你必须捕到猎物。否则……孩子们会饿死,觊觎你的敌人会取代你的位置。你必须捕到猎物,这是猎手的宿命。这是生存的宿命。”
那带着沙哑低音的声线仿佛催眠,亦或是那沾染欲望的诱惑过于简单而直接。俞青鸢再睁开眼时,已经提着食盒,走在吊唁当中的那条道上。
奇妙的是,她再也无法注意到黑夜的广袤,丧灯在黑暗里那星点的灵光,甚至听不见丧鼓缓慢而沉重的钝响合着王氏沙哑的应付的哭声。她只抬头一瞥,便在无尽的漆黑与星点的火光之中,无比清楚地看见了宁禹声小小的、端坐在其中的身影;而她迅速低下头、快步上前的同时,那身影仍然一如亲见地映在眼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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