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去了厨房拾掇早饭,并不与他们搭话;赭衣老叟听了她说了白天情形,沉默不语,许久方才开口道:“既醒了,那便告诉老叟:你日后将何去何从?”
俞青鸢才刚刚醒觉前世记忆,与这辈子里诸多人事搅在一起,许多细节想不起了;但也还记得这一辈自己刚出生时,有命师来算过命。由于母亲梦青鸟入怀后有了她,所以得名于此,命师说她有青鸟酣睡在怀,待醒觉之时,将成鸾化凤,安然度厄,直上九霄。
俞青鸢也还记得自己上辈子那荒唐婚姻导致的悲哀下场,要知道,她也曾经是名动一时的女企业家,也以优秀成绩获取学位,曾经她在任何一个方面都是好强争胜、不让须眉。当时围在她身边的男人,既怕她,又想接近她;有的甚至不敢同她说话,只能借酒醉看她。他们佩服她果敢专断,羡慕她随心所欲,嫉妒她腰缠万贯。但自从遇到了宁舜棠之后,坠入爱河、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她,将自己所有的优点全部抛弃了。自己开始耗费精力在完全无关的琐事上,开始变得温顺可人,开始学习做家庭主妇,折腾在柴米油盐和固步自封之间,蒙蔽的双眼看不清人的本质,满足于爱情的滋润而放弃了自由和自主。
老天一定听到了她最后呼唤的悲愿,才给了她这样重生的机会。上一辈子那刻骨铭心的背叛铭心刻骨烙印深在心底,她叮嘱自己绝不再犯,绝不再做任人赏玩的雀鸟,绝不再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她唯一念想的便是自己的儿子,她决不能放任他认杀母仇人王谧做母。
但这一世的自己并不比那被丈夫杀害的自己活得更好:她同样陷入同一个男人的囹圄,同样为他痴心罔顾;家宅巨变,唯有她和妹妹活了下来;那本来心心念念的婚约,也成了一纸空文……她时而疯,时而癫,浑浑噩噩过了这些年。
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现在看来,这一辈倒阴错阳差,塞翁失马……她不用再嫁给那个曾杀了自己的禽兽;她居然还有机会见到自己的早夭的孩子!她才十八岁,虽然在这个时代早该谈婚论嫁,相夫教子,但在经过上一世的自己看来实在是太年轻,还有着大把的时间,足够重头再来。
各种记忆往事在俞青鸢的脑海里翻覆播映、来回碰撞,她终于泪盈于睫,想起前世自己死前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眼泪淋漓而下,而出口的声音却是笑音,从一点点地挤出喉咙,到呵然不止,最后在空旷的坊院里,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起来。
那老叟并未呵斥,更无阻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放肆大笑,仿佛要把这些年的悔恨委屈,全都一并笑干净了似的;而后身形一动,突然拔剑在手,毫无声息地朝着青鸢猛攻过来!
老叟突然发难,青鸢也吃了一惊,但迅速调整身形,招招应对。自她被卖入湛府后不久,便师从这老叟,学习武艺招式。初为调理大病后孱弱不堪、弱柳扶风的身体,而后则是为了强身健体、一技防身,好在那湛府中做得来那些丫鬟活计,也不至于让人欺侮。人生资历尚浅,陡然间一落万丈,大起大伏,小小女童如何度的过去?夜夜无眠,便寻这老叟练功,也不知为何,只要一练这些吃苦的招式,便心绪安宁,气息平稳,比无梦安睡了几个时辰还要安稳舒畅。因此这些年来,尽管时有疯癫,时而恍惚,俞青鸢倒是从未错过了练功。
许是生母为胡人善舞的缘故,青鸢身段窈窕,可柔可刚,韧性极好。夜夜练功,这浑身肌肉紧凑修长,一如奔鹿飞马,减一分嫌瘦,多一分则冗。见那赭衣老叟一剑平至,急忙两腿一垄,上身几乎反弓贴地,让过杀招;手腕就势往地里一撑,纤腰一提,整个人如鸿雁翩飞,竟毫不费力地整个翻起,脚踢老叟胸前。老叟伸手一捉,将她提起。
但老叟年迈,身形枯矮;少女年轻,身形正拔,又是胡汉混血,纤细高挑,不似一般汉家闺秀。老叟提起她脚,她双手仍能触地,正好将掌心一旋,乌龙绕柱,踢开老叟,双脚一架,盘身箍上他双臂关节。那叟呵呵一笑,须髯飘动,却将手里剑刃一转,朝腋下刺过。女儿好似浑无重力,急忙勾住老叟脖子,忽地从他头顶翻开。就这样近远地交手数十回,未分上下。老人面无表情,不知作想,突然一招星落秋风,先砍后撩,青鸢显然没料到这招,避之不及,眼见着就要被撩招刺到。
突然她脚下轻勾,连踏数步,便如莲上舞步一般,带着鼓点风也似绕着老叟剑尖掠过,钻入怀中;低头看时,她头上的小钗尖尾正指着老叟喉咙,那姿态却如若缠绵,令男人防不胜防。
老叟不再喂招,收剑矗立,半晌道:“小姐可以出师了。从明日起不必来此,便自行练气练招即可,今后武功上若需长进,全靠聪慧领悟。但即便如现在这般,寻常江湖上人,已伤不得小姐。”说罢,带着那老妪,朝青儿深深一揖。“往后日里,多多保重;望小姐告老爷灵前时报,老叟欠的账目,已还清了。”说罢也不再问,掉头便走。
俞青鸢呆立原地。她被卖入靖国公府,这两位老人虽来历不明,但想也知许是父亲生前安排下的。二老便如父母,一直伴随左右。她这一辈子养尊处优,哪里过惯丫鬟生活、受得旁人辱骂?多亏二老在侧,时常开导鞭策,更有这刀枪剑戟的手上功夫,权作发泄。如今陡然走了,又剩她孤零零一人,空对满天星斗。
但转念一想,这又如何?前一世自己读书时,还不是这样?再来人世走这一遭,已是无上的福分,她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太多太多。身为贱婢,她怎样才能夺回庶籍,方能自由?而那曾杀了她腹中孩子的小三、将她推下天台的丈夫,又如何让他们付出代价?最最是那可怜孩子,她该怎么将这一切是非曲直对他和盘托出、母子相认?她亏欠这孩子一辈子,若不能令他锦衣玉食,远胜身在宁家,那还不如让他就认凶做母,至少这辈子仕途坦荡!
她想定了主意,擦去眼角半干泪痕,摸了摸尚且作痛的头上伤疤,朝宁府的方向看去。
今日丫鬟青儿已被砸死了,但俞青鸢又活了过来。
我这两世里失去的一切,定会朝你们一一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