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的笔洗重重地砸落下来,跟前刚刚还简直要发疯咬人的丫鬟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头是血地栽倒在地上;湛家主母李氏起伏着胸脯,唤左右道:“将这疯丫鬟给我拖下去等候发落。”在她身后,立着的是前来做客的宁府当家夫人王氏,正半搂半护着带在身边的幼子禹声——这是她嫡出的独子,在宁府里也是独一份儿的小公爷。许是孩子生得太俊,这丫鬟正是瞧见了他,也不知怎地,隔了老远便突然发癫作疯起来。年方五岁的孩童并未被这疯癫举止吓到,此刻看着那血从女婢额头汩汩流出,染红地板,还抻着小手想要替她捂上一捂,却被娘亲拽住了;几个嬷嬷上来,七手八脚,将人抬走。
李氏忐忑不安地赔罪道:“不想令姐姐与小少爷受惊了,我随后定会好好处置。”几个婆子也是懂眼色的,上来搀得搀,扶的扶,并几个蒲垫软枕,在花园里寻阴凉处就近坐下。
王氏抚着胸口,一副受惊模样道:“我与禹儿倒不碍事。可不是我说妹妹你,这样的疯丫鬟,你也好留在身边用。幸而今日冲撞的是我,换了别人,免不得议论你如何持管内院的。不如早发卖了,也少些烦心事。”
“姐姐宽宏,妹妹本就是个不会持管的乡下粗人,这家院如此大,每园每阁,名字那些花样,我也记不清楚,总要人提点。这疯丫头死了爹娘,家也变卖了,身世可怜,被老爷捡到,起了恻隐之心,就买做丫鬟使唤。虽说有些憨傻,却极忠心顺良,更兼手脚麻利,气力惊人。她这疯病一早便有,却不厉害,且许久不曾发作,妹妹以为好了。谁料今日见了禹小少爷,估摸着是被少爷这青云贵气一冲,她这般福薄的人哪里消受得起,那疯傻病才又犯了。”
王氏哦了一声,心下舒坦,施施然道:“如此一说,妹妹真是个善人。但我看这疯婢妇年纪也不小了,旁人又哪知道个中缘由,放在你院里,显得主母情薄。妹妹若为她打算,还是早指配了人家为好。要是缺了勤健的丫头,我明儿便从府里挑几个服侍我惯了的,给妹妹送来。”
李氏还待要说什么,却看王氏探长了脖子,瞧几个婆子正追着小少爷,爬高上低,在园子里耍。末累了,免不得要换一身汗湿衣裳,再训一回话。那小小孩童突然道:“阿娘,人眼为何会发青,是妖怪么?”
王氏未曾多想,随口答道:“也可能是饿的。”
李氏急忙接口笑道:“小少爷定是饿了,来来,主厅上已备了饭,到现在不见老爷来叫,定又是与世兄聊得忘了时辰。”时宁老爷与湛将军正在厅上议事,故命家眷在内院里亲近。李氏此时携了王氏的手,又拉过小少爷,知会仆役去请二位老爷,亲亲热热地一块儿去了饭堂。
湛家上下如此一番人仰马翻,终于伺候着宁府老爷夫人并嫡公子依依不舍,满意而归。待李氏回了房,湛家老爷——当今靖国公、武卫大将军湛兴昌早在里头等着,问道:“下人回报,今日内苑里出了事故?”
李氏点点头,替老爷拿捏着脚底,一边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夫人与宁府小公爷在后院游玩时,不料撞见了青儿,她看到小公爷,也不知怎么就犯了疯病,突然咿呀大叫起来,冲上来要抱小公爷;妾身怕冲撞了夫人与小公爷,一时情急,拿了桌上笔洗,砸了她的脑袋。”
湛老爷点点头:“那青儿伤势如何?”
“早着了大夫去看了,倒是无碍。我本就不要她在跟前服侍,便给了假,对外说罚她禁足,让她养着罢。”
湛兴昌这才放下心来,捏了捏李氏的手道:“还是你决断及时,处事沉稳,百密不疏。”
李氏叹了口气,道:“老爷,青儿年岁也大了,虽说我们看顾,但这样留着,终究不成。她再过年,便是十九。寻常丫鬟到这个年纪,早寻一门老实人家,安生过日子去了。京城不比外放,多少双眼睛盯着老爷;一直拖着,要生闲话。”
湛兴昌重重叹了口气:“你也知道,青儿身世……可怜,也是被耽误至今。前些年适龄婚嫁时,谁敢娶她?又有这时好时坏的疯病。便是如今,我亦不敢轻易做主。端得是高攀不能,俯低不就。”
李氏知他为难,劝慰道:“如今比起当初,风头也算过去。妾身当然懂老爷忧虑所在,但女子不嫁人,更是不成体统,那位地下有知,又作何想。再过几年,更不好处了。老爷不必太过忧心,我自去打探,待她好了,也问问她自个心思。”
湛兴昌也无他法,两人又商议了一会,便让李氏伺候着更衣睡下。李氏要吹熄蜡烛,又想了想,道:“对了,还有一事。怕是宁府小公爷,看见青儿那双眼睛了。还好年纪幼小,尚不懂事。约莫过些日子便忘了。”
湛老爷道:“唉,偏生她这异相,太容易被人认出。唉,下回我与成朗去河西时,还是寻个法子,将她带出京城才好。”
劳动当朝一品大员夜不能寐的女婢青儿,此刻正借着夜色,仿佛一只小雀般轻巧翻过院墙,来到城南和顺坊内的一户租院里。月色清朗,衬得她眉目如画,一双与时人迥异的青色异瞳清澈妖冶,如梦似幻。
这天生异相承自她生母慕容氏。生母乃是客居京城的胡姬,能歌善舞,被卖入平康坊为妓。后头的事情,与诸多小说传奇类似,不过是才子动心,佳人有意,一番海誓山盟之后,千金赎身做了姨娘,就不多赘言了。生下她来,别的地方都似爹爹,也与汉人无异,唯有这一双眼睛生得胡人风情,与生母可谓一模一样,也是福薄。
破旧的宅屋里头,一老叟、一老妇正候着她。平常看去,便是无子女可倚的穷苦人家,老人均是一副形销骨立,时日无多的模样。青儿到了,虽见她头上伤口,却也并未多说,便还是一如往常,教习兵刃,苦练武功。见着上了三更才停下,改训立桩。那女婢须得单脚立在木桩之上,另一脚直扳过头顶,就这么站过一个时辰,纹丝不动,唯有面目汗水如注而下。赭衣老叟手持竹棍,若有哪里姿势不对,便一梭下去,方才喝问道:“今日疯了没有?”再一下下去,抽得衣襟下头皮薄处一道不为人所见的血痕,“今日醒了没有?”
这两问,他每日都问。若平常,青儿每日答的,也都是一样的回话。
“青儿没疯没傻,青儿清醒着呢!”
他便会拿水泡过的藤条狠狠打上去:
“糊涂的狗奴,还不清醒!你尚在梦里!”
然而今日,这丫鬟终于显得不同了,她定定地看着老叟,轻声道:“今日犯了疯病,因为见到了宁家的小少爷。看到他时,我便醒了。”
俞青鸢回想着白日里的情形。真是命运弄人,那小小孩童站在她面前,睁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瞧她,被那双眼睛一看,她便如遭雷击,生前种种,尽皆浮上心头;而这一世,他高踞相府,她却委身为奴,那王谧成了正室主母,仍是那副看她的嫌恶眼神,手里紧紧搂着年幼的嫡出公子。不过红尘倒转,却毕竟遂了她一个心愿:
“那是我儿子。”
那前世里胎死腹中的孩子,终于活生生地在她眼前,她决计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