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府内,两个小丫鬟正趁着洒扫的闲暇,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
她们可不是寻常谈天说地,指指戳戳,都朝着这府宅内苑里最靠边角的一处小院房,独自冷落,四径不通,寻常给失宠的姨太太住的地方,竟让一个丫鬟住着,实在不成体统。
“这丫鬟虽是太太那里的,却是不知有多受宠,明明犯了疯癫病冲撞了宁府的夫人和宁府小公爷,却连板子也没挨,俸禄也没罚,虽说夫人用笔洗砸了她脑袋偌大一个窟窿,却还着大夫来瞧;更没有一句责骂。我看就是府里的姨娘,也没有这般待遇。”
“虽说是太太房里的,却也不轮班值夜,也不跟随左右使唤,只不过做做粗役。没见着多聪明伶俐,反倒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拿乔托大,又成日里疯疯癫癫,浑浑噩噩。”
“照通常来说,这等丫鬟,早该寻个错处发卖出去了。也是夫人怜悯,兼她上辈子不知道积了什么福分,我们小少爷居然瞧得上她,爱与她玩耍。别人说了不听,换她说了,小少爷便爱听;饭不爱吃了,只她劝着,才能吃下。学堂不爱去了,由她牵着,便欢天喜地巴巴地去了。夫人说都没她话管用,也真是怪事。”
“别说,这各人有各强,众生有众福,她便是命里要搭小少爷的船,也是正常。有说她年纪这么大,还放在夫人房里,夫人又喜欢,长得又极标致,也许夫人有意,想留着等大少爷回来,便给大少爷抬了做通房也不定。”
“嚇!那青儿模样确实标致,便是王公小姐也及不上,可你瞧过她那一双祸水似的眼珠子么!没见过,那下次见,便叫住她,你得仔细瞧瞧。那是妖怪变得唷!放这种妖精在少爷旁伺候着,那少爷心思,还能在国家社稷上头吗?”
“有那么利害?”
“啧,你只需盯着,不消会便三魂去了两魂半。听传说她母亲是教坊里的胡姬,这秾丽颜色为的是招徕男人生意,千人骑万人跨的,也不知怎么就弄了她出来,阿爷是谁都不知道。”
“哎哟哟。看来夫人老爷也是善心。那一双妖眼没人敢要,你说起夜时瞧见那两撇莹莹绿光,还不将人吓死。是以这年纪了,却也还只能在府里呆着,操劳夫人要为她寻个憨厚人家……”
……
一墙之隔,墙外丫鬟喁喁得得,墙里俞青鸢也自洒扫,听得分明,却也只能苦笑。原先自个小姐心性惯了,也不与她们搭理,总觉得同流合污,又得太太照拂,处处回护宠着,替她遮掩,更加有恃无恐,才致使遭人闲话。想家已抄了,爵已封了,人也死了,自个侥幸逃得一命,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在贱籍里,当然就要做贱籍的事情;这些丫鬟妹子,也不是生下来做错了什么才被罚了这命,人生出了娘胎一睁眼,就定好了。都是爹娘生养、两眼一鼻子的人,士农工商,这里未开化的人分它,难道我也分么?
到底上一世是思想解放和新文化下成长起来的,这俞青鸢一醒觉过来,那些封建残余的思想都烟消云散了,虽然没有语言、习字上的障碍,也还记得自己还是小姐时学过的那些个琴棋书画、读过的女经教条,但这新文化运动的清新之风,便随着两个丫鬟的议论瞬间在脑海里扫荡了一遍,登时玉宇澄清,灵台空明。
若是往常,她就出去吓唬那俩小丫鬟一吓,让她们瞧瞧自己这双半夜里会发光的眼睛,谁让她们背后指戳,议论别人生母;但她现在被罚禁闭,只得安分做些闲务。思量中,便听得吱呀一声,角落里门一开,钻进来一个半大孩子,除了穿着华贵富足外,生得更是漂亮,想若长到弱冠,提亲的人约莫踏破门槛。他左右瞧着没人,嘻嘻一笑,飞快地跑到俞青鸢跟前,将口袋里蜜饯干果一一掏了出来。
“青儿姊姊,我怕你寂寞,特来陪你。”
这便是湛府上的二少爷、嫡长子湛成睿,也就是适才女婢们口里说着的那位片刻离不得青儿的小少爷,乃是主母李氏唯一的儿子,今年也十岁了。他探身上来,瞧着青鸢头上的膏药,道:“阿娘下手也忒重了,我带了上好药膏,给姊姊涂一涂,便不会留下疤痕。”
青鸢瞧着他贴心,想骂又骂不得,只好叹了口气。
“小狗崽儿,你又翘了先生的课了!”
成睿少爷笑道:“不算翘课,我告假了。先生教的死板,我来求姊姊教我纸片儿课。”
这“纸片儿课”是俞青鸢为了伺候这不听话的小子,让他多念书想出来的独门办法,跟玩拍画片儿同一个道理,只是她也不擅画画,于是那纸片儿上面便写满了诗词歌赋,经史子集,谁要输了,胜者便按输的一方画片儿上的提句,出一道相关的题,若输方答不上来,则要替赢家办事;若赢家出不出来题目,那输家便可反出题目。这样寓教于乐的活动显然别的丫鬟也从事不了,因而两人愈发亲近,在别的丫鬟嫉妒心眼里头,便成了那些碎嘴里说的样子。而小少爷更是佩服居然他从未出过能难得住青儿姊姊的题目,有的可连先生都得支支吾吾呢。
小少爷聪慧过人,又善良体贴,若能用功,指点得当,定成大事。青鸢瞧着眼前孩童,心想他湛家在我落难之时予以回护,我也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还好这父亲逼着教读进去的诗书和为人道理吐不出、烧不掉,便多教教这孩子。待再大些,去参春闱秋试,将来湛家也算后继有人。
“青儿姊,想什么呢?该你了。”
“喔……我在想你将来高中状元,风光无限的时候呢。”
谁料这孩子居然皱一皱眉,道:“我不要去考科举,做状元。我要去考武官,像阿爷阿哥那样做大将军,驰骋沙场,镇守边关!”
胡说,你阿爷明明现在安居京城,做他安安稳稳的靖国公呢。不晓得做爹娘的,尤其是李氏夫人听了自家儿子这话,会不会气倒在床。她让庶出的老大湛成朗未及弱冠便在军中打拼,还不是为了你这纨绔嫡子将来不用吃那战场上的马粪灰。小孩子却向往建功立业,爱把那让母亲心惊肉跳的战死沙场给挂在嘴边。
这样想着,她心中一动。
“小少爷,都是报效国家,书也都是一样读的。是了,你大哥走了也有大半年了?”
小家伙立刻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朵。
“我悄悄说,你莫告诉阿娘:阿哥快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