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浑身斑斓、举止怪异的异族人,旁人看了怕是都会胆寒,但对于上一世于电视电影里见惯了奇装异服、奇形异状的俞青鸢来说,出现一个这么着装的,与满街的长衫曲裾之流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她倒是好奇那蒙住的眼睛,这布透光么,他是当真什么都看不见,还是看得见光影之类?
况且,既然她现在在尽力扮演一个异族混生的纨绔,因而对于异族模样,她表现出见怪不怪的样子来,免得多问便是多错。
不过她此刻真正在意的是,云勰对她明目张胆的“绑架”。
在湛成朗出去没多久,她便在新赁的租屋里,招待了不请自来的“邻居”们。
高大俊秀的公子哥倚在门廊前,摇着折扇、闪着他那明如朗星的眼眸道:“我们又见面了,封公子。”
俞青鸢登即变色,三步并两步上前欲将门闩插上,那日酒楼上见的白衣男子打个响指,周围立刻四名容貌魁伟的家丁立刻排成两排,抻脚张臂,恬不知耻地将门扇霸占住了。
云勰施施然地探出一只脚,悬在门槛上头,一面黯然模样,悠悠叹道:“封公子不请我进屋叙话?”
俞青鸢道:“在下刚刚搬来,屋里都没有收拾,刚刚打发下仆去换些得用的物什,也没个人帮手;茶也无,水也凉,拿什么招待云公子这般的贵客?”
云勰哈哈笑道:“不碍事,封公子讲那些客套作甚,都说邻里间互助互爱,便是一家子人。那日里我与封兄一见如故,没料到今日便成了邻居,可见是老天要我们多多亲近!我既来了,那便帮封兄一同拾掇拾掇!”
俞青鸢苦着脸拦道:“云公子,这怎么成,莫脏了你这身漂亮的白衣裳。”可拦住了一个,拦不住另外四个家丁,哧溜溜地一贯进了屋里,不待主人家发话,已经撸起袖子、挂上褡裢开始干活,但听得房间里一阵夯啷作响,哪里是在帮忙打扫,分明是在搜罗查抄,不仅带来的行李没有放过,连屋里本身的物件也都一并被扳开查验。
俞青鸢登即作色发怒,将云勰向外推去:“云公子,我敬你是云家后人,一直好言好语;封某既然打算搬入巷子,那自然也懂得守巷里的规矩,你云公子是这巷子里的头人,我封青不傻不瞎,看得出来!因此云公子你一再仗势欺人,我封青也能忍着,若是要缴些门礼,我也并无二话!但在下一不曾得罪公子,二不曾拖欠钱财,三不曾违反规矩,云公子却一再将封某当贼在查考,是何道理?”
云勰便是要她生气发怒,见计得售,微一摆手,那边四名家仆便停了动作,垂手而立;他们显然没查到什么,包里不过是些银两器皿,还有些往来信件,以及一篇写了一半的政论文章。为首的朝云勰递了眼色。——当然,实际上,这些都是安排好的。
云勰平平一礼,方才开口:“云某与公子一见如故,酒楼之上,酬唱答和,便是仰慕公子风度高才,望能结交。封兄又一口道出云某的来历,云某漂泊京城,身份特殊,家世渊源,身边尽是家老仆从,并无一星半点能称得上朋友,汉人狡诈,更不值得相交。见着个意气相投又得眼缘的,自是倾心尽力,不愿错过了。”
俞青鸢一阵寒颤,心道这不过交个朋友,讲得怎么好似结交情人一般,可见这云家少爷日子过得不尽如人意。想想也是,他自己分明是个汉人,却在外族包围之中长大,如今反倒说出“汉人狡诈,不值得相交”的话来,也是可怜可叹。
但俞青鸢这出戏还是得演完,于是涨红着脸、叉腰喝道:“既交朋友,那便有交朋友的规矩道理。谁告诉你交朋友得先抄家?你要不要再带一队人去,将王尚书府上住地也抄一抄?”
云勰道:“这倒是两回事。只是因为封兄搬入巷里的时间不大巧,必须走这一趟规矩,好让家老们放心。封兄想必知道,新朝之后,我云家无罪株连,若是被人知道我尚在人世,那封兄此刻也见不到我。”说罢双眸微垂,神情凄然,莫说俞青鸢是个女人,怕是就算是个男人,此刻都唯有怦然心动的份儿。
俞青鸢急忙借着气劲,走去将门一闩,又冲进里屋,将自个的包袱全数拿了,摔在地上,这才敢平了心神,重新看向云勰道:“云公子,我封某年纪不大却能做到廊下门客,那自认为看人处事,尚有几分眼力见。那日里我认出你是云家后人,便忙不迭地脱身,并不是因为我封某心气高傲,看不上酸儒书生。我在尚书府上,已是举步维艰不遭待见,时刻有人盯着,寻我错处。我是胡子,这点明眼人一瞧便知,若是这时候被人发觉我与你云氏勾结,怕是你们那些个谋划,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罢!”
俞青鸢扯过一条凳子,支着腿大咧咧往上一坐。
“五胡商队入京?宁相遇刺?‘宁缺其二’?是‘三箭定终山’罢!云氏后人!下月十三……呵!自作聪明,瞒得过旁人,瞒得过我?!”
众人勃然变色。几名侍仆立刻站到门前及窗前,云勰道:“低声!”
俞青鸢作态怒道:“我生性怕这些麻烦,但功名到了眼前,谁有不讨的道理!你晓得朝班里头,各处悬赏了多少要解此谜面?又有多少要人笑掉大牙的解释?大理寺多少人提着脑袋,要在十天里破案!我所以不说,却是看在云相功勋,待我胡子不薄的份上,救他子孙一命罢了!”
云勰喜上眉梢,仿佛俞青鸢是和颜悦色在同他说话那样,微笑道:“谢封兄周全!”
俞青鸢拍案道:“所以,快让这些麻烦事儿,离我越远越好!我吃着人家的米水,拿着人家的钱财,不鞠躬尽瘁也就罢了,总不能还狼狈为奸罢!”
云勰自以为得手,也料得对方八九,于是平平笑道:“那封兄能否告诉我,如你这般独善其身的聪明人,为何却要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搬入这平安巷里?”
俞青鸢终于一步步将他诱到彀中,只待落这一子:此时面沉如水,端得是遥遥远望,终而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