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曾经前一世的俞青鸢也是个奉行如此教条、在商场之上摸爬滚打的人,直到她以为事业有成、寻得归宿,终于可以收起那副面具般的应酬嘴脸、以自己的本来模样待人……罢了,不提也罢。
这一世,她又将这自己曾深恶痛绝的教条捡起来用;在弱小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借势更为重要,她再度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微微抬眼,拾掇了一张凳子,示意请云勰坐下。
“湛家……对你们有所察觉。”
真话与假话掺杂一起,是最为显得真实并难以分辩的。果然,这一话头抛出,云勰的神色,肃然了三分。
下人已经自作主张地烧水递茶上来,青鸢更不疑有它,直接拿起来灌了一气;云勰也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
“哦?但我们并没有收到动静。”
“呵,仔细想想。终山左右,现在是他湛兴昌的地盘,若他不能妥善处理了这事,反倒让一群乱臣闹到天子脚下来,他还想坐稳这靖国公的位置,那最好将此事在他能控制的范围之内私下化了。”
“你是说,湛兴昌已经得了消息,在筹备应对手段了?”
俞青鸢白他一眼,斥道:“若是那样,你等为何还在巷子里住,只需把这巷子头尾一封,捉你们还不是瓮中捉鳖?”
云勰笑道:“先不说湛兴昌在这京城脚下,有个靖国公的压死人的名头,却实际上和人质没有两样;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在京城手里有几个兵卒人马,能够将这巷子头尾一封?也是当今这皇帝小儿仁慈,还留他一口气在,让他享享清福。他要是想要动手,那就要奏请皇帝,派禁卫府军来。”
俞青鸢见他语气间反倒更有炫耀之意,知道他确实恐怕对湛家留有后手,或是湛老爷子有什么把柄在人手中,总之,对于湛兴昌,他们有恃无恐。
“是,湛兴昌不敢动,但不代表他不能让别人动。”俞青鸢垂下眼睛,“既然云公子不瞒我,我封青也不是不爽利的人。我家老爷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这风声,要抢这功劳,更要与湛国公对着干,怕被人抢了先去,因而明里暗里,要我来巷内探查究竟。我本不愿去沾惹这是非,奈何没有比我适合的人,老爷便命人收了我铺盖,要逼我不得不去。”
她叹息一气,愁眉苦脸:
“更兼几个不知情的同僚,因我是胡人,年纪幼小,日里便看我左右皆不顺眼;这下见我‘失宠’,以为奸计得售,各种耀武扬威,在眼前晃来晃去,好生厌烦。我心下烦闷,便想反正老爷给了大把银钱,我便过来好吃好喝,好地方住些时日,权当应付差事。”
云勰自觉她说得与自己事先料想尽皆一一应和,定然都是真的,心下得意,面上微微笑道:“封兄怕是享不到这等清福了!”
俞青鸢跌足道:“我哪晓得出门未看黄历,招惹了你这尊佛!你速速出去,我反正至今也未知晓你姓名,便当什么也未发生过。”
云勰眉目一展,面若桃李春花,令人心旌荡漾,只见他泱泱笑道:“封兄,你恰才说了一堆,道理小弟都明瞭了;现在该轮到小弟说几句,你且听着。”
俞青鸢皱眉抱胸,其实心下大快。与云勰相谈,她还是挺喜闻乐见的,毕竟美色当前不说,更难能有如此自作聪明之人。商界谈判宣讲,她经历多次,最有感触:怕真聪明人,你忽悠不过去;也怕真蠢人,一条条与你较真。就是唯独不怕自作聪明之人,只要设好套子,你不必多费唇舌,他已自沿着那铺了饵子的路,一路咬钩过去了,还自以为自己算得上天入地,无有出其右者。
“此先言谈之中,封兄对我云家,对我外邦胡族,仍感其恩,施以德,以手足之情待之。”
“但封兄不愿与我等为伍,恐怕乃是根本上就觉得,我等这一趟入京,不管要做甚么,都压根没有胜算罢?”
俞青鸢一副被说破的模样,抻抻脖子,死皮赖脸反问:“是又如何?如今已是换了天了,我劝云少,也别去谋那些多的,安安稳稳,过些日子……”
云勰探出修长双手,深情款款地叠在俞青鸢手上。那掌心凉薄,十指如葱——我的娘哎!若不是知道他把自己是真当男子看待,并未识破,俞青鸢险些以为他接下来要说的总该是情话了。
“封兄当真说笑话呢,我等生这胡汉蛮夷不同命数,投这湛宁云周不同氏族,走这世上一遭,难道只求安安稳稳,过些日子?封兄自己,不也年纪轻轻便身为门客,更难道愿意一辈子寄人篱下,做一辈子门客?”
俞青鸢眼神微动。这倒不是全然作伪,而是她对这几句话,当真有所触动。她甘愿女扮男装,在这胡汉纠纷一触即发之际,甘愿随随便便就嫁了人,也要来这刀刃上走的最前头,便是不求只安安稳稳在这世上走一遭。
云勰瞧着她眼里神情,攥了攥双手,言辞真诚殷切:“封兄有没有转念去想:这未尝不是一个机遇,只消得倒转天地,逆旅来回,便又走出一条新道、又成就一番事业来!况且这一次,再没有什么人能因为你是胡子就指手画脚,也不必再因为吃拿别人的东西便得被迫做这些不甘愿的事情。”
俞青鸢心中想笑,又憋住了,瞧着云勰俏生生的俊模样,猜测他究竟多大——十六?十八?若是再上一世的年岁里,这个年纪的男人,那还被叫做是男孩子呢,犯了错,哪怕是杀人越货,也不至死。他恐怕是自出生便被千疼万爱地养到如今,才有了这华而不实的性子。但凡有些阅历的人都会晓得:无论地位到什么地步,只要你还在这红尘里头挣命,那就都会被迫做不甘愿的事情!
她呷了口茶水,岔开话题问道:“云少爷是独子?”
“是。”
也难怪了,这般性子。
“堂表兄弟姐妹也不曾有?”
“我云氏一脉自祖上横遭变故,便三代单传……不过,我有两位义兄,都是一等一的人物。”
俞青鸢正待开口,这时却听人来报,朝着云勰耳畔低语了数句。
云勰见俞青鸢别开视线,便笑道:“不怕说与封兄知晓。宁府发丧了,只是这么件事。”
俞青鸢故作嫌恶道:“死了那么些日子,这时才发丧,人也该臭了罢!”她以那日在宁府中所见,推测以为,宁府不发丧只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人以为宁鲲未死,从而诱出杀手。“不过我不得不说,对宁家下如此狠手,这一招棋走得太过毕露,这两日,便会有当差的卒队查到巷子里罢!你们也能干脆一并杀了?”她到底忧心此事会影响到宁禹声,不免多说了几句。
谁料云勰眼珠一转,却突然扯了她手,站起身来:“封兄看来对宁府一事有些纠结?”
“不不不,我没有纠结,只是随口一问!”
“不妨事……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个人!”
“谁?”
“便是刚才提过的,我义长兄索绰——他是个怪人,莫要吓着封兄才好。”
“我去见了,又当如何?”
“我想请封兄,帮我们一个忙。”
俞青鸢故意怪叫道:“我现下反悔,收拾包裹,立刻滚出巷去,发誓从未见过你们云氏族人可好?”
云勰一派云淡风轻,当先笑道:“封兄,红尘路窄,只此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