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鹰!
湛成朗知道鹰人的这一习俗。就像鹰一样,毋鲁赤族人是天生的杀手。族内最厉害的猎手,为了锻炼其自身的敏锐与反应,往往会蒙眼而行,就像他们训练的猎鹰,掩藏其过于锐利的杀气,直到接近猎物时,方才取下眼罩,为求一击必杀。
既然蒙眼出行,那必然是毋鲁赤族中最为厉害的猎人之一了。而眼前这人,比湛成朗之前在关外见到的蒙眼鹰更要……杀气毕露,就仿佛饿狠了似的,连眼罩也无法阻挡他血性里的躁动。如果被他抓住——
湛成朗非常明白为什么发五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与这样的家伙正面对峙显然相当不理智。因为蒙着眼睛,这一类人向来不认得人的长相,或者即便看到了,也并不上心:他们惯于靠“气”来辨别来人。所以,改变长相衣着之类的举措对他们是没有作用的;但如果善于改变自身的调息,则至少能迫得他们摘下眼罩。
这对于习武成者尤为困难。绝大多数武功,第一条便是调息之法,越是武功高强者,越将形成一套自我的太息之术,甚至睡梦之中,呼吸都能小换周天,以促功法精进。
湛成朗知道此人为何在那么远的地方便能识破他,端得是这巷中到处都是百姓,气息粗陋短浅,只得自己一个太息绵长的,那便如明珠曝夜,木秀于林,太过招摇。
也不知他到底多大能耐,单凭气息能否识出自己便是那日湛家里头与发五对话的人?
湛成朗心法一脉打得是常见的根底,习武之人十个便有八个是这一套,至少他与发五并无区别。眼下只得往好处想,假设这蒙眼鹰人并不认识自己,只当他是个和发五一样的探子,那事情或还有转圜之机。打定主意,湛成朗按捺住忐忑情绪,挤上前去,还是按部就班地将欲卖的银器拿出来。
银器铺的匠子报了个极低的价钱。
湛成朗理论道:“我家主子这银器成色这般好,为何只开这样的价钱?”
那匠子不耐道:“嫌低尽可别家换去。你瞧不见我这儿的银器,已经堆得成山一般了,我便是把它们打了重制,也得费老远的功夫。”
湛成朗听出他话中的牢骚,便顺着问道:“是了,怎地这般多?成色也显得糙。”
那匠子瞧了瞧外头——恰才那一拨子鹰人已出去了——才开口道:“还不是日前一拨又一拨来的胡商?都他们带来的。成色不好,还非得按市面价格收钱,不然……”他四下瞟了瞟,叹了口气,后边的,也不必说了。
湛成朗四下看了看,估摸着这银铺子与他合辄一个坊内,也是倒了大霉,可偏偏还无处发泄,只能忍气吞声,想必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去;因而意欲拉拢银匠,便道:“我主子是个不懂银器的,但是腻了这套器皿样式,命我拿去卖了,寻换两个新花样回去。我瞧着这些银子成色一般,但样式倒是新奇。不若我用着一套银皿,换你两套银壶可好。”
那银匠瞧了瞧湛成朗那一套,银子成色上好,又能去了他这些堆在眼前便烦的银器,忙不迭道:“好说。你主子这套,换三套也使得。”扔下手中活计,生怕湛成朗反悔跑了似的,一把捉住他手,亲领着去选了三套这海量的银器中最为花样繁多的银壶并银酒杯及银托,有一套雕工新颖,上头还刻着极为细腻逼真的银葡萄。
湛成朗任他领着到库房里头,估摸着那蒙眼鹰人是看不见了,以他族中身份,约莫也不会赶着来杀人,这才勉强松一口气,向银匠寻常话道:“这如此好,我主子那头有的是旧银器,若店家不弃,我隔日都拿来与你瞧瞧。”
那银匠连声应了,又哀叹道:“便是这堆胡商。也不知是作甚,拿了这一堆糙烂银来,里头掰开都是铁胎,也没法儿打了重铸。说是胡商,可生意都经我这做了,除了卖这些烂银外,也没见他们卖些别的;却成日里进进出出,低声言语。当别人不知是在做龌龊事么!”
湛成朗见摸到门道,急忙道:“我家主子,才搬来巷里安住。本分人最怕这些节外生枝,来平安巷里,就是想寻个平和安宁。这些人我们日前也有所耳闻,觉得有些蹊跷,想着能离得越远越好。”
那银匠低声道:“小兄弟,我瞧你是个面善的,莫说我没提醒你。这些日,好教是离着巷子越远越好,怎地还搬来住!这群人马来京,那是要生事的。我们安家在巷子里做些手艺活,没有办法。他们来时托说做生意的数十箱车,我当初无意看过,尽装着这些个银器。现在尽卖与我,那箱子该是空的?可某夜里我起夜时竟见他们还着牛马在拖,那牛马累得满身是汗,重量竟似乎并未减轻多少!”
湛成朗一惊,转头去看那些个银器,一面囫囵问道:“那东家以为,那里头装得是什么?”
“有人说,里头装得是杀人的尸体哩!”银匠直摇头,“他们来了不久,宁相便遇刺了;若是没有干系,这与我们胡人也根本不着边际,他们却夜夜里不睡,半夜三更时,点一根蜡烛,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望着它喃喃自语,好像什么法事一般,看得人心直发毛!”
那银匠将银壶等物给湛成朗捆好,最后道:“我们现在也没得盼头,便盼着下个月里将这些尊菩萨送走了,万事安宁!”
湛成朗停步奇道:“你晓得他们下个月便要走?”
“房屋都只赁到下个月,不是下个月要走是甚么?”
湛成朗心想,那有一套屋却从下月十三开始赁,这……不合情理。
他追问道:“那些房赁到何时?”
“屋契都是到月底,但私下里有些风声,说是他们十五便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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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成朗算是蒙对一次,索绰确实无法凭气息便精准判定是他,但也知道“又有一只小鼠钻进来了”;从气息上看,他相较发五那般精于潜伏的探子还弱一些,因而索绰那番威慑过后,便如鹰隼逗小鼠一般,并未着急将他拿住。正在思索如何从他身上寻些乐子,这时却感到云勰登楼而上的气息。
“大哥。”
自个这结义幺弟,气履浊重,端得是除了一张俊俏脸皮和一个姓氏以外,没有任何优点。
“哦?”
让索绰发出疑声的,并非是云勰前来打扰;而是听脚步声叠叠而上,等等,他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人?
云勰道:“大哥,宁府发丧了。”
这消息索绰与云勰均等了很久,惯例说是一枚重磅炸弹,但索绰现在全身绷紧都为的是他身后的那个人。
“他是谁?”
“哦,看我这记性,忘了与大哥介绍。”云勰笑嘻嘻道,将身后的人拉上前来,向他说道,“这一位便是我先前与你说的,结义大哥索绰。”
云勰当然不会特意带个人来却忘了介绍,这是故意要给他这个当大哥的示威;但现在索绰的重点全在他身后的人身上,因为这个人明明就在那里……却没有气息!
便是花草树木,飞鸟鱼虫,皆有气息,但这人身上,居然丝毫气息也无,这令索绰心头升起一股寒意。
云勰身后,俞青鸢笑着走上来,朝索绰一拱手。“久仰久仰。”一双彷如晴天水洗般的眼睛朝着索绰身上一荡,并不见通常人见了盲鹰那般畏惧胆寒的神色。
云勰笑道:“这一位叫做封青,是我日前街上酒家里结识的朋友,亦是王尚书府上的门客。”
索绰警惕地打量着对方,他当真很想揭下眼罩,看一看这毫无太息之人,到底是个甚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