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而复生之事,当然会有。
俞青鸢站在平安巷里租住的敞屋里头,这一间做了二层小楼,在这个时代,这个高度算是能够一览无余;他站到二楼,透过窗子去瞧外头熙攘的景色。
只是真正重生之人,鲜少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下意识会回避这件事情;好像自己没有当真死过一般,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梦。
她站在高处,俯瞰着那些瓦顶低矮的建筑、面上拂过沁人的凉风,带一点闹市的喧嚣,混杂着数种语言和乡音,鸟儿在上空盘旋着,带着一些令人迷醉的眩晕,她微微探出身子,腰肢向下折去,是了,就是这个失重的感觉,悬在世界里头,上不接天,下不挨地,悠悠之间,死生契阔——
“!!做什么呢!”
领子被一把揪住,人整个向后扯去;使力的人恐怕从来没想过轻重,猛地一拉,更向后一丢,俞青鸢整个人被扯起、摔出去老远,但听砰地一声,背脊砸在墙柱上头,跟着一屁股结结实实坐在地上。
小女子被摔得没了声,愣愣地坐在墙角,当真是摔懵,连疼都不觉得,到处是一片火辣辣的发木的麻感。湛成朗见她摔倒才知自己用力过猛,可一时也不知怎处,憋了半天,见青鸢也不喊疼,只好问道:“为什么不站起来?”
俞青鸢懵在原地,听他这么问,想笑更想哭,半晌只憋出一句:“卧槽你大爷……”
那年代骂人,一般也只跟畜生有关,少有涉及亲眷;更别提什么性别动作之类,当真想也不敢想;连行伍之间,也没有这般骂人的话。因此湛成朗首先压根没听懂,但隐约也知道是句不得了的脏话,脸色变了变,道:“你说什么?”
俞青鸢费老大劲站起来,横他一眼:“难道在问我说什么之前,你不该说点什么?”
湛成朗面色一赧。“抱歉。你刚刚整个身子都在窗子外面,我以为你要掉下去了,一时情急,用力过猛。”
俞青鸢摇了摇头,笑道:“外头风景正好,免不得就多探看了些。大少爷放心,青鸢不会再掉下去了。”
“‘再’?你以前曾掉下去过吗?”
俞青鸢微微一怔。掉下去……何止掉下去?那可比这高得多,风声呼啸着,她整个人仿佛飞一般地浮在空中,光是那么不着天地的悬着,就很久、很久……
她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面岔开话题,“我们还是按照计划,分头行动。这个瞰台位置不错,尽可以将巷内一收眼底。你且来看。”
她唤湛成朗到窗前,一面指点:“这巷子南北走向,连通十坊。我朝那东家打听了,五队胡商的平头都在西善和坊内,管事则在西平乐坊,与这里只隔两进。平乐坊日里兼收卖些银器,你拿个银壶之类去换了,说要打个新样式,应该就能和里头有些来往。发五不知看到了什么,总之你一切小心。”
湛成朗点点头,又皱眉道:“那你做什么?”
俞青鸢嗤笑道:“大少爷怎么像个买卖人觉得亏了似的。这种活计我现在可是主人,自然是使唤下人去做了;至于我么,身份在这儿,又兼云家那位青眼,想来过不了多久,便可以去串门子了。”
湛成朗思量片刻,还是犹豫道:“我还是留下来,陪你一道去——”
“别别别,”俞青鸢连忙阻止,“仆子重利,最易收买。若你在旁,他们便要多个心眼了。你还是与我去换银器,记得多多讨价还价,唠嗑聊聊家小什么的。”
湛成朗见她毫不胆怯,知她说得亦是实话,便应下了。“只是不能再叫什么大少爷了,以后为防万一,屋里也叫不得,得起个名。”
俞青鸢笑道:“那便取你名字里字,可惜湛字太明显,朗字也不好。只好叫你‘老成’了,好在你这副模样,的确少年老成!”说说笑笑,还往他背上使劲拍了拍。
湛成朗不以为杵,只是稀奇;不像女子,倒像是可以结交的兄弟:胆识过人,阅历过人,而且这般做派,哪里像个丫鬟,顺贴服从,自那晚两人绑成一条绳上蚂蚱后,便不再在他面前装那模样了。
而在旁人面前,譬如邹綦,譬如家母,她仍然是那副唯唯诺诺,虽然聪明却仍是服帖恭顺的丫鬟心性,这让湛成朗觉得舒坦了些;他向来不喜欢有人在自个面前装模作样,可又偏偏知道,这世上很多时候,不装模作样是混不下去的。他自个不就是不擅长妆这个门面,因而虽然贵为湛家长子,却始终不得重用,尽派脏累活与他,在家里,也不得父母欢心。
他走入巷里。灰扑扑的仆人装束让他显得毫不起眼,西域人的高大身材也让他的壮硕体型看起来毫不突兀。他轻易地找到了平乐坊,里头银器店生意挺好,可见不少西域生意人落脚此处后,总要拿些银器之流换这边的通币。
他装作百无聊赖地欣赏周围银器货品,以免百无聊赖地排队等候,却将眼睛在坊内逡巡起来。
胡人是个对外族外藩人的统称,在关内看来,他们几乎长得都一样,异色的怪眼,深凹的眼窝,极大的鼻头,蓬乱的头发与像是沙冬青或是肉苁蓉一样的干枯胡子……还有怪诞的、像是要弥补沙漠单调颜色那般五彩斑斓的各式打褂,宽阔的袖笼和紧紧收起的袖口。
但湛成朗在关外统军,莫说成天对抗的便是这群不同部族、不同藩国的外邦人,便是自己队伍里,也有不少不同部落里来的胡人,甚至还有专门的胡人队。五年时间,足够他明确能一眼区分出钮饸饹族与毋鲁赤族的差别,以及图库藩国及哈克藩国之间绵延数代的矛盾。
他看出来了,住在平乐坊内的胡人,居然半数是最为厌恶关内南地风景的、终山一带最为棘手的刺头部族——毋鲁赤族人!这一族也被称为鹰人,他们的特点是喜爱羽毛的装饰,并以鸟类的种族以及羽毛的多寡来彰显自己在族中的地位。
有几个鹰人朝着坊外走去了,湛成朗看得清楚,他们的手腕上都戴了一圈鹫羽的首饰,鹫羽的根数说明他们杀人的多寡。湛成朗心下一惊,直觉怕他们是去找俞青鸢——不,现在该改叫“封青”的,待想要扭头细看,却陡然被一道视线钉在原地——
那感觉,便如被猛禽视作猎物,锐利地上下衡量,正在判断行为模式、捕捉的时机,利爪和尖喙悬在头顶。湛成朗只觉冷汗涔涔而下,知道今天自己遇见了驯鹰人中的顶尖好手,一瞬便已经暴露。
他猛地抬头,追着那道视线望过去。在二楼伸出的小台上,一名身着羽氅的蒙眼男子正支着身子,一腿悬空而坐,咧着一张大嘴,朝他露出雪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