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成朗十五岁便以其贵族子弟的身份,在京城十二卫中领任翊卫,后因功至河西府军上任校尉,未尝不是外放历练之意。
河西府地处关外,远开化之地,近外族藩国,民风彪悍,与内地大为不同,女子亦多不避讳,是以街巷之间,常见彩裙招摇,环佩锒铛,容貌虽不如江南地带那般娇秀可人,却也别有一股飒爽明艳。对比之下,湛成朗愈发厌恶家中主母李氏那般东施效颦的作态,更不想娶一个如此这般的女人入门,因而借口任上事务繁多,屡屡推拒,或干脆不着家来;天高皇帝远,父母也拿他没法,因而婚姻大事,一直耽搁到现在,如今已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竟然连一房姨娘也无,放在京城,那也是惹人笑柄。
因此这趟回来,凳子尚未坐热,一房姨娘已给他塞了过来,是也不是,不是也是,就这么稀里糊涂,顺水推舟地收下了。
府里丫鬟虽然众多,这青儿毕竟是母亲房里,又得睿儿喜爱,所以在他离京去任之前,也仿佛见过一两次。但当时看来,只是个哑了似的,除了与睿儿外,其他一概都爱理不理;也始终低着头,不觉得怎么好看。如今一见,只得感慨:女大十八变!
他暗自想,也就这样的女娘,才受得了跟他去河西府那般风沙之地了。这些年来,父亲也不是没有替他问过好人家女儿,但不少一听说是庶子、得离京,还不知道要在河西府那地方呆多少年,便都免不得期期艾艾一番,不敢一口应下;他父亲是个直爽人,不愿意那便算了;你们今日不选我儿子,来日有得后悔。再者,大丈夫志在四方,也不必那么早便成家立业。毕竟,他父亲便是三十岁才缔了李氏,他生母姨娘又是个不争的,但凡凭夫人做主,因此丝毫不急,将这庶长子耽误到现在。
这几日相处下来,湛成朗对他这房父母定下的姨娘,不说叹为观止,那也得目瞪口呆。这关内何曾见过这般女子!便是关外,也是多见大手大脚、粗犷野蛮的妇人,却少见这般见识聪慧,鬼话连篇的妖怪。他现在倒有些忧心自个届时被她骗得团团转,吃了连骨头也不吐出来。
眼下这冤家垮坐在榻上,荡着腿,啃着梨,雪白的贝齿嵌在梨肉上,模糊不清地道:“大少爷,可都办好了?”
你是少爷,我才是下人!湛成朗腹诽道,他肚子里始终有些不爽这样一个下人指手画脚,偏偏她就是能做到这些事情,令人不服不行。湛成朗毕竟也是师从过武林人士,教习武器兵刃,同门之中亦有女流之辈,练招时若是输了,一样得向后靠边,因而但见这姑娘是有真本事的,倒也把那些话硬生生咽下了,道:“王氏那边,还是文石开口管用,免得问东问西,都已经说定了。自家这边,我与父亲也打好了招呼。”他顿了顿,“明日当真要搬去那巷里?”
俞青鸢瞧着湛成朗的模样,心下感激。她虽然上一辈子过得是思想解放,男女平权的现代生活,可这一辈到底还是正统的大户人家出身,那些个规矩礼法,她无一不知,无一不晓,虽然脑袋里头不少事情模模糊糊,但这些个行为规矩从小发养,仿佛语言一般刻入骨血,难以忘怀。她眼下故意摆出这副主子般的样子,便是要激他生气,诱他本心出来;可这般挑衅之下,这一府的少爷居然既不暴跳如雷,也不耍主子威风,虽然估摸着也有被皇帝的十日之期所迫的压力,但这个时代男人能做到如此忍气吞声,见到这样女子还不跳脚骂娘,实属不易了。
而湛成朗这一问也有讲究。虽然他俩已经被家里人送作堆,论名分也是个姨娘,但毕竟实际上两人清清白白,也没有行过那纳聘之礼。虽然纳姨娘不如明媒正娶那般讲究,但也要过一过势头。如今什么都没有办,两人却要往那巷里共住,这孤男寡女的,虽然他人不知,又有实情,但委实名不正言不顺。
况且,那巷内风云,今天已经窥斑知豹,随便一个人来便是云氏后裔,可见那后头牵扯出来,非同小可。在那等地方,着实可谓步履维艰,一不小心可能就是人头不保的事。湛成朗牵扯进去,那好歹是为自己谋功名,为国家安定尽心尽力,也是领了皇帝的口谕才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干活。而她俞青鸢是为了什么,值得冒这么大风险,可能还要赌上自个的身家性命?
这些道理,俞青鸢如何能不懂?
但她清楚,这一世,自个筹码太少,那就得从现在挣起。
生如棋子,世如棋盘,那么多星,那么多的地盘,不见得非要从起手便紧追不放,完全可以稳扎稳打,落子布局。这布的局,不到终盘,也许根本看不出用意呢!
更何况,异族胡人,也是她极少数可以利用的筹码之一。如果不能亲去,怎么能深入了解这其中的利害,怎么能知道她这从母亲处传下的简单胡语,以及这双眼睛,究竟能不能替她挣到最初的一亩三分地?
她肚里肠轮一转,微微笑道:“大少爷倒是不必亲去。那巷内险恶,稍有不慎,少爷精贵之躯,万一奴婢护不住,受伤了该怎处。我今日已经替大少爷铺陈好了,即便明日里换了奴仆,亦有话说。”
湛成朗心中微动,她原来有替自己着想!今日里刻意对他那般呵斥打骂,原来都是含泪忍心,特地铺陈……——你当我傻吗,怎么可能。
但不得不承认,这女婢真的替他考虑得当。他便是不去,来日里说之前那个仆人太蠢,昨日里买了两个新的或是昨日里央主子重新赐了两个得力的下人,都不会惹人怀疑。
湛成朗双眼一垂,道:“不该去的是你才对。这事情本来就与你无关,是我硬将你牵扯进来。”
俞青鸢心下没好气道,大少爷还知道是你将我硬牵扯进来的!但脸上却只能一派云淡风轻,避重就轻地说道:“对方今日已经认定了我,那姓云的公子更是恐怕被奴婢勾起了兴趣;如果不是我亲去,反倒惹人怀疑。再说,这事情已经查到这一步,大少爷舍得不继续往下探查下去吗?”
湛成朗倒也不和她顶嘴,只直直地看着她道:“那既然是我牵扯你进来的,就没有让你一个去的道理。只要你在,那我也必须得在。我向你保证,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这湛府大少爷生得不是时令里流行的俊美书生系列,长得也个子太高,体格太壮,更不是士族女子喜爱的白面士子。但就这平平无奇的几句话,听得俞青鸢心中一阵坦然,若说这老大有什么值得她看上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了。
这一辈子,她也早就决定,“嫁”便是个立身于此的工具,她绝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把嫁个男子看得比天高,把那些约定看得比海深;
然而这个自己不过见了数面的男子,毕竟会是她此生第一个嫁的人;她现在无权无势,无名无根,生杀予夺,之后的路怎么走,端看这个男人如何待自己。
她走下榻,直至湛成朗的面前,举起一杯水酒,平平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