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论是下棋、打牌,都有一招绝处逢生之手,那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当然,对臭棋篓子而言,本来就出得乱七八糟,此招自然无效。但对于惯常出牌谋划者,这一手足够乱人耳目了。
因而俞青鸢这临阵脱逃般避之唯恐不及地一走,白衣男子闹不明白了:他既知道我是谁,又显出崇敬之色,又体现思乡哀愁之意,那他现在跑什么跑?正常来说,不应该感激涕零,一把抱住,把房门一关就要……呃,莫想歪了,就要痛陈当今这天子昏庸,世纲无道,我终山南北,民风彪悍,如今这巽国不过是捡来的便宜,居然就大喇喇不知廉耻地将我等划入它巽朝版图,殊不知我族男女,之所以降东者,乃是只服云氏一脉……
他腹中一把应酬台词都未来得及用,人已蹬蹬蹬地走出老远了。
脑子一慌,赶紧跟着下楼去,紧赶慢赶,一把扯住了俞青鸢的手腕。但觉皮肤沁凉,手腕细瘦,非同一般男子。他愣了一愣,却被俞青鸢使劲甩开,那小公子瞪眼叉腰看他,道:“大街上头,拉拉扯扯地做什么?”
白衣男子被她问得一呆,“做什么……啊,公子留步!”他好歹是反应过来了。
“我茶也喝了,曲也听了,钱也付了,我做什么留步?”
“呃,公子无需惊慌,小生不过是仰慕公子大才,想邀公子往寒舍一叙,煮酒论道,绝非歹意。”
哪晓得俞青鸢毫不领情,只是摆手道:“好意心领,不得空,不得空。”
两人这么一闹,这可是大街上,来往人不免得多往这边看了几眼,连店里茶博士也探头探脑,窗旁的闲散茶客也都开始闲言碎语起来。这旁边一早候着的白衣男子的仆叟显然忍不住了,走来帮腔道:“这位小爷,我家公子一番好意,您推三搪四作甚,难道觉得我家公子的身份,配不上与您相谈吗。”
白衣男子适时一拦,显然两人配合久矣,道:“哎,老许,不得无礼。”
谁料俞青鸢却一脸捉着救命稻草般真诚道:“这位老先生说得极是。我这个人,最怕麻烦。公子德才太盛,鄙人就爱喝喝清茶,享享风月,寻个闲差混饭,不想论那些是非曲直,遮天蔽日的事情。”
她这话里故意藏着话头,遮天蔽日,那可不是云么!这位云公子尚未作态,那仆子作势要拦,她又叫起来:“啊哟,路上好好的都不能走了,你们两个汉人,欺负我一个胡子做什么?”
这话颠倒黑白地只把这云家主仆气了个倒仰,不敢再拦,眼睁睁看她坐上了旁边一辆马车,早有探子来报说是王尚书府上的。驾车的男仆五大三粗,朝这头瞪了好几眼;这云家主仆不敢再留,只好讪讪转身走了。
“这小子欺人太甚!”
上了自家马车,那老仆立刻扬声骂道。
白衣男子却仔细思量了一会儿,道:“他确实猜到了我身份;也就是猜到我身份后,才作此异常举动,我想也许别有深意?”
“呸,”那老仆啐道,“身为胡人,却敢对云氏不敬,知恩不图报,是个忘恩负义的,还有什么深意?”
“他自称是王尚书府上门客,是否碍于此身份,才不能与我等相谈?”那云氏公子想了想,嘴角轻勾,道,“他能猜到我是谁,恐怕也猜得到我此行的目的。听说他在平安巷里赁屋之时,说是要距商队所住的地方远远的才好?”
老仆道:“是。老奴潜在暗处,听他是这么说的。”
“既要离得远远的,又为何要选平安巷?难道那王尚书府上,已经挤得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了吗?”那白衣公子闭眼细思,微微一笑,“我瞧着他面相,不是正统胡人,该是个胡汉混生的杂种。怕是在这京上,受得不少委屈罢!”
老仆察言观色,问道:“公子意思是……”
“用人之际,我看此人完全可以拉拢。”他修长手指敲着车上的木梁,“若是我一问他便满口答应,那便定然有诈,我反倒还要仔细考教考教呢!”说罢得意大笑起来。
老仆连忙称是,少不得一番赞誉之词,末了又苦着脸道:“可是这厮防我等如同防贼,撇清自己如同撇油一般,怎么才能拉拢得上?”
“不碍事,他马上不是就要搬入平安巷住了吗?”那云公子轻摇折扇,志在必得,“他还不知,这入了平安巷,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待我将他绑做一堆,放火上炙烤,便由不得他不出手相帮了!”
话分两头,这边俞青鸢倒入车里,细细一查,确信对方没有再跟来,知道这一下是骗过去了,免不得大喘气地往车板上一倒,叫道:“大少爷哎,你险些害死我,怎么这时候才来!”
湛成朗十分无语,这事情难道还快得了么?他不由分说,先去王家借了辆马车来,都没与府上细说因由,这回头去,还得慢慢解释。他并不知道对方与俞青鸢已经是短兵相接,这紧赶慢赶,多半还是忧心她身体,怕她一人在那茶楼上呆着,出了些个什么事,没得照应。结果没料到刚赶到,便在街头看见了这么一出,一时甚至都没往那方面想,只见着一个男人拽着青儿手腕,以为对方意图非礼,几乎就差抄上家伙,兜头去揍了,却正好听见青儿叫道‘你们两个汉人,欺负我一个胡子做什么?’这才听出不对,猜到是那巷里一直跟来的人;不然她完全不用特意强调胡汉之分。这才罢手,束手束脚地伺候这丫鬟上车去了。
这么一路辛苦,时刻忧心,却讨不着一句好话,故而湛大少爷此时脸色十分难看。他冷着脸问道:“那穿丧的人是谁?”
俞青鸢一下没憋住,噗地笑喷了出来。敢情人家云氏公子,为了彰显自个儿云中仙子的体态,白衣卿相的气度,穿了一身飘飘欲仙的白袍子,衬着那眉眼如画,仿佛天人;结果到了不识货的这儿,却觉得人是穿着丧服哭丧呢。想到那家伙装模作样的派头,虽然人生得好看,也弥补不了俞青鸢心头的那股子憋屈气,这一下出了个痛快,朝着大少爷肩头一捶,笑道:“说得正是!就是那死了祖宗还不安分哭丧的那一家子!”
湛成朗斜乜她一眼,明白她说的是谁,对她的举止虽觉怪异,却也不以为杵,只是笑道:“怎么不过扮了半日,愈发像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