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界到人界,本是神仙下凡历劫,无需饮忘川之水,与从地狱到人界的投胎还有一定区别。沉沙闭上眼睛,纵身跃入人道天门,一晃,落入了一个四处飘着泥土尘气的村庄。
“这是谁家的小孩儿呀?啧啧,模样挺白俊,怎么从来没见过?”一阵尖锐刺耳的娇嗔传来,沉沙朦胧地睁开眼,见是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妇。唔,还挺了个大肚子。
沉沙觉得聒噪,皱皱眉头眼一闭又睡了过去。再次醒转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低低的藤房,粗布帘子遮住木床两头。眼波向下转过,忽的吓了一跳。
“醒啦?我找郎中瞧过了,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多休息会儿就好了。孩子,你是哪里人啊,怎会睡在我们这个小村里呢?”说话的是个眼角有些许沟壑的中年女人,面相和善,沉沙不由地放下戒备心:“我...”
不说话不要紧,一开口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声音,怎会变得如此稚嫩?
“大娘,镜子...”
中年妇女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孩子一开口竟不是要水喝,竟是要镜子?难不成其实是个女孩儿?兀自奇怪着也没多问,便取了面粗铜裹的镜子来,顺便端了碗水。
沉沙没多客气,一口水灌下去,拿了镜子来瞧。
“噗——”
父君怎的如此待我,连个正常成年人的身子也不给!
原来胥衍也未徇私,按着他的刑罚,只给了他副六岁小儿的肉身。瞧着自己已经毫无仙气的双手和身上的粗布麻衣,仙骨定是被剔了留在天宫里了,看来父君真是准备让我完完整整地历一番人间劫难啊。沉沙不禁兀自咕哝道。
“孩子,你可是念叨父母了?”中年女人话音当口,又进来一位中年男人,皮肤粗糙,却呈现着均匀的小麦色。他放下手中的锄头,一抹额头的汗珠,露出一口白牙:“娘子,我回来了,今天这风和日丽的——哟,这是谁家小孩儿?”
“隔壁四花儿抱来的,说是在村口捡到,一直睡着,这会儿醒了。”
“孩子,你父母呢?”
沉沙一想,自己这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说出来人也不信,再说了,求人收留总得编个催人泪下的故事,随即胡诌道:“我与爹娘本是住在棋山脚下的,谁知那地儿去年一直闹饥荒,”说着还抽泣两声,“爹娘饿死了,将我托给叔叔,跟他们出来寻吃的,我,我走着走着,路上有些困,就睡在路边,可是一觉醒来就找不到他们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明白了他是个弃儿。中年妇人却难掩满脸喜悦,“好好好,孩子,今后你就留在大娘这儿,再也饿不着你。”
男人也随之笑道,注视着他娘子说“是啊,我们俩也三十好几了,却一直膝下无子,这好这好,凭空降了个儿子出来,哈哈哈,真是天意,天意!”
沉沙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庆幸自己命好,在人间估摸着也就这夫妻俩可以依靠,要做什么事,总得长大了再说。随即心一横:“爹,娘!今后我叫你们爹娘好不好...”
夫妻俩个自然喜不自胜,很是受用,“好好好,好孩子。来,睡了一觉饿了吧,娘这就给你做饭去。”
哎,想不到下个凡历个劫还得重活二十年,想想就哀伤。下床,吃饱了再说。
小木桌乌漆墨黑的,面积不大,正够三四个人吃饭。桌上一盘豆芽,一盘豆角,一碗红烧鸡肉,一个稍稍比盘子大点儿的碗里装着热腾腾的青菜豆腐汤。沉沙一晃神,随即暗暗提醒自己,这不是在娘亲的清荷苑,天天都有珍馐海味,历劫也要有历劫的样子,才能堵住父君满篇大道理的嘴。
一勺汤下肚——唔,原来粗茶淡饭吃起来,也是相当温暖。看看四面磨得油光发亮的墙壁,这一桌,怕是这家人最奢侈的一顿饭了。沉沙不禁感激地望着刚认的爹娘。
“孩子,看什么?快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孩子,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
“唔...沉沙。”
“名字真好听,我们这啊,是洛家庄,邻里大家伙儿都叫我洛三郎,你娘呢,嘿嘿,年轻时候可是大美人...”
沉沙不禁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变得无比柔软,多少年了,在那个寂寞空洞的天宫里,整日只有娘亲和画未陪在身边,却从没有见过这样朴实温馨,发自内心的笑。此刻正身处人间的温情里,被这样柔软温和的大地拥抱着,沉沙忽然觉得如此历劫也是不错。
吃完饭,洛三郎又下地干活去了,三娘就在家里收拾收拾屋子,晒晒谷子,翻翻家门口的土地。
“娘,这种的是什么呀?”
“那是小辣椒,喏,这边是苜蓿儿,大门口还有棵槐树,到春天啊,这洋槐花落了还能拌饭吃呢。你爹爹每日出去,要跟村里的叔叔伯伯一起种种麦子,玉米什么的,家门口啊就种些小菜,还能去集市上换些银子,等丰收的时候啊,娘就有银子给你炖鱼汤烧排骨吃喽。”说着捏了捏沉沙的小鼻子,让沉沙忍不住抖了一抖。在天上,娘亲素来温婉,也素来安静,待他虽是和蔼却没有太多这样谈论日常琐碎的话,且被捏鼻子,却是头一回。这倒让沉沙贪恋起了人间穷苦人家平淡温暖的亲情。
“诶?四花儿不是说今天来我这缝衣裳的么,太阳都快下日头了,这人呢?”洛三娘兀自咕哝着。
“哎哟,这大门口坐的,可不就是那小孩儿吗?三姐,你真收留了他啊?”那一阵尖锐刺耳的娇嗔让在门口晒太阳打瞌睡的沉沙一个激灵,抬眼一看,是那大肚子。
“可不是,这下我家里有两个男子汉喽!四花儿,快过来看姐这枕面绣得怎么样?沉沙,快叫花姨。”
“花姨。”嘴上叫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她那大肚子,眉头还皱得紧,怕是想到了桑芷和她那无辜死于自己冲动莽撞之下的小天孙。
“哈哈,孩子这是好奇罢?也不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四花神采飞扬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抚着自己的肚皮,沉沙也不理她,一路跑开了。
自此,沉沙的人间旅途已经启程。在大人们看来,他身上总是带有一种莫名成熟的气质,眼中透着的不是稚童的天真无知,而是一股子凌厉不羁。与他说话的时候,他虽以六岁儿童的稚嫩声音答话,行事做人却很懂事,虽然不怎么听话,却也不会闯祸,这个玩耍叛逆的度他把握得很好。自然而然的,长辈们也并不把他当做普通的小孩子看待,纷纷羡慕洛三郎两口子捡了个宝,每每谈起他,都说好好教育,日后定能成大事,为洛家庄挣个光。
五年过去了,沉沙因为惊人的智力和领导力,已经成为洛家庄的小头头,整日领着村里的孩子们上蹿下跳,包括那个跑得最慢的,总被沉沙称之为跟屁虫的花小小,便是四花家的闺女了。
“沉沙哥哥,等等我,等等我!”稚嫩的女声从后方传来,伴随着哒哒哒的小鞋子摩擦土地的声音。沉沙不耐烦地停下来。
“快点儿啊!星子,你等她,我们先过去了,去晚了大伙都走了。”说完一溜烟跑了。叫星子的小男孩模样似八九岁,是村里洛老六家的长子。他眉眼间透着乡野人家淳朴的稚气,憨厚地点了点头:“噢。”便转过身来,站在原地,等着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原来是村头大榕树下聚集了一帮村民,似在围观什么。原本沉沙以为是变戏法的,想来凑个热闹。嫌周围人多,他跳上旁边一棵老树,向人群中看去,却顿时被惊艳到。原来那是一对外地来的父女,那中年男子大约四十出头,脸上有个浅浅的刀疤,而那女孩儿正值豆蔻年华,脸上虽未施粉黛,却依然容姿清丽。虽是少女面庞,却眼波如秋水,青丝如瀑,抱着把镶着青玉的宝剑直立在父亲身边,全身透着一股清冷美艳的气质。一晃神却见那女孩瞥到自己,还对自己扬了扬嘴角,弯弯的眼睛透着少女的纯真,已然让这些个乡野少年们心醉。这五年来没见过同龄美女的沉沙顿时从树上晕了下去。
“沉沙哥哥,你醒醒,醒醒。”是星子在叫他。沉沙一睁眼,又看到心中的女神正望着自己,顿时一羞,脸红到耳根。
“喂,小兄弟,你没事儿吧?”是女神的父亲在叫他。
“哦哦哦,没事没事,一个脚步没扎稳,摔下来了,呵呵呵呵...”转头又小心地瞥了眼女神,却见她依然嘴角上扬,眉眼间尽是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