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后,丝萝与罗布恭敬告辞。
“沉沙,你过来。”良姬坐在一方石台边上,慈爱地揽过儿子。
“看来娘亲又要开导我了。”
“我儿聪慧,又怎不知其中情理?娘看你还是垂头丧气,不见欢喜,只是希望你能早日放下,方得解脱。你也看到了,那罗布和丝萝仙子,情投意合,我们应当大方地给予祝福。先前丝萝是你的挚友,如今又多了个罗布,难道不应该更高兴?此外,他还能在闲暇时陪你将那剑道、兵法悟上一悟,这些东西,可是我教不了你的。你也需要一个血性朋友,不能时时只被这柔软的女儿气围绕左右。对于他们,你要将感情搁置一边,视为知己,相处起来,岂不更坦荡?”
沉沙的眼神亮了一亮,眉宇骤开,拍了自己一脑袋:“是我糊涂!还累娘亲费心。”
自此每见丝萝,纵爱慕之情未骤然退去,却也大方相处,毫不在意了。
那年情窦初开,他十六岁。未经世事,一贯安稳,这算是青葱岁月里最大的波折了。
神仙过日子,好像特别禁得住寂寞,这一两百年的每日练练剑术描描字帖就过去了。胥衍见出息的儿子们相安无事倒也宽心,一日招了他俩来,翻出藏锋阁里陈的两把刀戟,一把名曰黑曜,一把名曰琅琊,分别赠予了雍错和沉沙。
“朕见你们剑术日益精长,那些个破铜烂铁再配与你们倒显失身份,这两把刀戟,当为天君之子所使得。”
“谢父君。”
一日沉沙拾了那刀戟整日戳来戳去,画未就窝在一旁,卷起尾巴半迷糊半认真地瞅着。忽见草丛里一兔子窜出,许是忍受了太久的寂寞,忽然见到除沉沙和良姬之外的活物而过于激动,便一个机灵窜出老远,去逮那兔子。也是这成了妖啊仙啊的动物,都是潜力无穷深藏不露的,乍一下便不见踪影。沉沙只觉眼前一晃,不知这一向安分的小狐狸发什么神经,便要伸手一拽,结果捞了把空气。只眼下一愣,便急急追了上去。
不知跑了多远,只觉又入了一园子,也不知是哪位娘娘的后花园,清新栀子花的香味不及反应便扑入鼻中,顿时让沉沙的脚步轻缓下来。他一眼瞥见画未在一簇花团中拢着那兔子,却没立刻宰了狼吞虎咽,只是一会拨弄着人家耳朵,一会又舔舔人家脑袋,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沉沙正想上前一并捉来,却听见石壁的另一侧有窸窣说话声。
“那...父君说怎么办...”原是嫂子桑芷,这姐姐平日便面觉不善,还是少招惹为好。
“本君看出那沉沙虽外表愚钝懒散,但其眼中之慧却隐藏不了,可知城府颇深,不日便将成为错儿的对手。雍错他...虽有品绩样貌,但头脑简单,无人辅助难成大器,你也时时吹一吹枕边风,否则他这储君之位难保不落入别人之手,而你我父女的大业也就...。”
沉沙一向看那尤疆一副老好人样子就不快活,但平日并没有太多交集,如今看来他爷俩竟巴巴存了这心思,顿时怒气上涌。
“女儿觉得,与其让自己日后忧内忧外,不如及早除去隐患。那沉沙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解决得了,但是可以从良姬身上下手。不如让她吃点苦头...”
“你是说...”尤疆还未提出猜测,便觉耳后一阵疾风。
“父君小心!”桑芷还来不及使出银花刺,只得挥手一扬欲挡住直逼尤疆脖颈的琅琊画戟,却不料一个趔趄栽倒在后面凸起的石壁上,一时软倒在地。
沉沙一呆,只瞥见桑芷的蓝裙下渗出片紫色。
“女儿!”尤疆吼了一声,也顾不得沉沙,只得抱了桑芷进了紫徽殿。
一个时辰后,紫徽殿前。
沉沙一脸愤懑地双膝跪地,一言不发,屋内的容寰气得发抖,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恐惧。雍错闷躁不安,徘徊于殿前,时不时向里张望。
胥衍抚着额角,压住怒火,闷声说道:“叫他进来。”
“你可知今日你闯了大祸!”胥衍一把竹简扔向他。
“儿子只知今日听见有人妄言图谋储君之位,还要设计加害娘亲与我,儿子只是想出手教训他们而已。”沉沙倒是面不改色。
“你可知因为你冲动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沉沙抬了抬眼,睁大了眼睛定了定神,心中生出一把邪火浇不下去,狠心憋出一句:“那是他们咎由自取。”
“你!...”胥衍眉毛都要拧成一块,颤抖着手指着他:“为父没教过你遇事要三思吗!凡事都要讲证据,你口说无凭。现在你和你娘亲都活得好好的,可是错儿的孩子却没了!朕的第一个天孙哪!”
“父君,你怎可只计较结果不顾事情起因,我并没有伤害她,明明是...”
“够了!屡教不改!还在这里狡辩!计蒙!把他给我扔到雷池,罚天雷三丈!”
这雷池并不是一汪池水,也不是个府邸,更不是个人名,却是一座黑玉石台,宛如巨砚,八根石柱位列八卦之位,由八根玄铁锁链拴住,牵往石台中央的一尊盘龙石像上。
雷池,专门用来惩戒天界冒犯天规的上神上仙,当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沉沙被扒光上衣,绑于其上。却见那石台忽地燃起业火,焰尖将将触到沉沙的脚底。沉沙的额头沁出汗来,却依然咬着牙,岿然不动。
只见那片天色闪了一闪,便乌云密布,却突突骤开一道天雷,直逼沉沙。擦得一声,一道血痕现于他的胸膛,好像是烧灼的烙铁带着恨意狠狠刮下的。沉沙立觉身体内部五脏六腑猛震了几秒。他闷哼一声,紧接着两道天雷又随之砸下,他终于抵不住,一口血喷出石台外。
一瞬,业火天雷消失,那天色也恢复莹白。
睁开眼,是在黝黑潮湿的刑天神殿中。摸了摸黑色的墙壁。
“娘亲现在,很担心我吧...”
一阵脚步声,沉稳而有力。
“父君。”沉沙哑声喊道,声音却带着不屈。
“哼。你倒有骨气。”胥衍望着沉沙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你可知错?”
“儿子先前...不知嫂妃有孕,出手伤了侄子是儿子的错。但是他父女俩谋不义之事,儿子岂能...放手任他们伤害?”沉沙喘着粗气,低下头去似在歇息。
胥衍欲上前一步抚摸,却又在他抬起头之前收回了手。
“沉沙,很多事情...你还拎不清楚...别的不计,如今你害了天孙性命,犯了大错,却不知悔改,当是惩罚不够。从今日起,你便下去人界,收一收狂妄懒散的心,磨砺一番吧。日后,你会明白的。”胥衍说完,背对着沉沙,仰起头,深深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娘娘!娘娘!”良姬的侍女雪微哭喊着,一路追着良姬来到凌霄殿。
“陛下,可否让臣妾再见沉沙一面?”良姬也知哭喊求情无用,反惹麻烦。只是眼睛肿若桃子,满目憔悴。
“娘亲,沉沙会好好的。只是几个月,不久便上来与娘亲团聚,娘亲保重。”沉沙一口饮下甘凉的橙酒,夹着眼角的泪珠,孩子似的笑着。
其实他本就是个孩子。
“画未。”小狐狸抬了抬眼,见是雪微叫它,不予理睬,转个脑袋又假寐过去。
自从沉沙下凡之后,画未一直蜷缩在角落,整日闷声不响,连平时最爱的酱肘子也懒得碰一下,体形渐瘦削了下去。
一日清闲午后,胥衍终于想起来看看良姬,便甩了侍从到清荷苑小酌。
“你这橙酒倒是没有之前甘美了,酒味儿也淡了些。”
“是臣妾近日未用心了。自沉沙离开身边之后,臣妾每每食不知味,做酒也精神涣散了些,请陛下见谅。”
“你这样说,是在怪朕?朕这么做,只是想他改一改冲动自负的性子。我知道他平日闷不出声,但是聪慧过人,就是这性格,怕是日后要阻他成仁之路。”
“陛下顾虑周全,臣妾不敢有怨言。”
“罢了,你且安心等着他罢。”话音刚落,也不知从哪里忽的窜出一团白毛,对着胥衍的胳膊就是一口。
胥衍登时大怒:“哪里来的畜生!!”一把拽掉那团白毛,却见是一只未修成人形的小狐妖。
“这妖物是哪里来的?流苏?!”
“是臣妾见它可怜收留的。陛下,还是到臣妾寝宫为你疗疗伤吧。”
“哼,你倒处事波澜不惊。天宫里不准有妖物存在你竟不知么?”
“一切皆是臣妾的错。”
“是你的错!沉沙已经下凡历劫,我也不计较了,但是这东西不能留,把它丢回它原来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