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是文天祥就义的日子。这一天,兵马司监狱内外,直到柴巿口刑场,全都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卫兵,戒备森严:最外一层,是手持盾牌与弯刀的蒙古军士,密密匝匝地拦阻着街道两旁围观的人群;中间一层,是手执长弓短弩、两面同时高度戒备着的蒙古射手;走在中间的,前后都是骑着蒙古矮**的蒙古铁骑,各执一面皮制盾牌,背负两张组合反曲弓和数囊羽箭,马鞍上竖插一支长矛和腰挎一柄战斧或马刀,头带铁制头盔和皮制护颈,一律身穿丝绸内衣,有的几乎不被甲,也有的身披轻便的鳞片甲。端的是威风凛凛,见了心寒!去那层层叠叠的鞑子中间,正“吱吱呀呀”地行进着一辆囚车,囚车上文天祥昂头挺胸、毫无惧色;又有五百御林军全副武装地押送着,前呼后拥!
时有上万市民听到文天祥行将就义的消息,自动聚集在街道两旁为他送行;伍术领着属下帮众混杂其间,本待劫了法场,但见鞑子如此戒备森严,竟无可乘之机,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心道:“毕竟自己一念生,将关乎千人命哪!”
从监狱到柴巿口刑场,文天祥走得神态自若,举止安详。临刑前,有好奇者上前问文天祥道:“丞相与文璧兄弟二人,为何举止如此迥异?”文天祥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地答道:“我守节不降是为忠君,弟弟保身舍义是为孝养父母和传承后代;我兄弟二人,忠孝两全。”监斩官问:“丞相还有什么话要说?回奏尚可免死,且能立就宰相、枢密使等高职。”文天祥喝道:“死就死,还有什么可说的!”他问监斩官:“哪边是南方?”有人给他指了方向;文天祥向南方拜了数拜,道:“我的事情完结了,心中无愧了!”后不再说话,引颈就刑,从容就义。终年四十七岁。
哀哉!“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一代英雄,遽尔长辞,不能达志!
壮哉!“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为人臣子,忠孝两全,死得其所!
行刑後不久,俄有诏使止之,然文天祥已死,忽必烈闻之亦不免惋惜说:“好男子,不为吾用,杀之诚可惜也。”遂下诏赠天祥为庐陵郡公,谥曰忠武。
文天祥就义之后,围观人群眼睁睁地看着文天祥视死如归,倒在了血泊之中;一时群情悲痛,万人齐哭,声震天宇,说不尽的哀戚。放眼望去,但见其中有捧着头哭的,有晃着脑袋哭的,有捶胸痛苦的,有顿脚大哭的,有捂着脸哭的,有半蹲着哭的,也有哑着声儿哭的······众生百态,哀同形异!
伍术见状,递个眼色,帮众会意,急忙推波助澜;霎时激起大家失去理智的骚动,有人甚至将要冲进刑场玩命了!可是元军早有戒备,及时发动三层警卫,强将围观人群驱除殆尽;伍术等人寡不敌众,只好怏怏而退了。
所幸张千载早备得有一木匣,于是冒着杀头的风险,趁着混乱,偷偷地私藏了文天祥的首级。
次日,其妻欧阳夫人从东宫得旨令收尸,江南十位义士将天祥无头尸身,熏沐收殓;欧阳氏在为他收尸时,在他的衣带中发现了他留下的绝笔自赞——《绝命词》,其序曰:“吾位居将相,不能救社稷,正天下,军败国辱,为囚虏,其当死久矣!顷被执以来,欲引决而无间。今天与之机,谨向南百拜以死。”又赞曰:“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丞相文天祥绝笔。”
他用生命和诗作,为立国三百二十年的大宋王朝,涂抹了最后同时也是最亮丽的一笔。
后来,元相脱脱修的宋史中这样评价他道:“我世祖皇帝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壮其节,又惜其才,留之数年,如虎兕在柙,百计驯之,终不可得。观其从容伏质,就死如归,是其所欲有甚于生者,可不谓之‘仁’哉。”
欧阳夫人当时蒙江南十位义士相助,奉天祥灵柩葬于都城小南门外五里道傍,立石碑刻“信公”二字。南人留居燕京者悲歌慷慨以悼挽、置酒醴酹祭文丞相。
张千载后经多方打探,方才得知文天祥夫人欧阳氏的下落,又历尽艰险,将文天祥的头发、牙齿、首级,及其生前的部分文稿等送到了欧阳氏的手中。直至助欧阳氏,负其颅骨归葬庐陵。后来,人们便把朋友之间重情重义的生死之交,称为“生死交情,千载一鹗。”
回至吉州,择日破土。恰巧文天祥二弟文璧遣弟文璋、子文升至广东惠州迁奉母曾夫人灵柩回乡,与文天祥之柩舟相会于江浒,乡人惊叹,以为孝感天地,不期而会。
次年,文璧延请吉水王仁山地师卜葬文公于富田东南二十里木湖,其侄儿文升继其嗣,为搭庐守墓三年,以表孝道。
文天祥杀身以成仁,其浩然正气万古流芳。
王炎午听说文天祥已死,又写了《望祭文丞相文》,曰:
“相国文公再被执时,予尝为文生祭之。已而庐陵张千载心弘毅,自燕山持丞相发与齿归。丞相既得死矣,呜呼痛哉,谨哭望奠,再致一言:
呜呼!扶颠持危,文山诸葛,相国虽同,而公死节。倡义举勇,文山张巡,杀身不异,而公秉钧。名相烈士,合为一传,三千年间,人不两见。事谬身执,义当勇决,祭公速公,童子易箦。何知天意,佑忠怜才,留公一死,易水金台。乘气捐躯,壮士其或,久而不易,雪霜松柏。嗟哉文山!山高水深,难回者天,不负者心。常山之舌,侍中之血,日月韬光,山河改色。生为名臣,死为烈星,不然劲气,为风为霆。干将莫邪,或寄良治,出世则神,入土不化。今夕何夕,斗转河斜,中有茫光,非公也耶。”
王幼孙也怀着异常的悲痛的心情,用泪水写了一篇《祭文丞相信国公归葬文》,以哀悼和祭奠自己的好友。(王幼孙这篇《归葬文》和前面提到的《生祭文丞相信国公文》,载《吉安栋头王氏族谱》、《文氏通谱》和《庐陵县志》、《吉安府志》。)
汪元量也作了《孚丘道人招魂歌》九首,形式模仿杜甫的《同谷七歌》,为文天祥招魂。
汪元量伴随三宫在北方生活了十三年,期间常出席元主举行的各种筵席,并以琴名于大都,受到元主的特别恩遇。他还授瀛国公赵隰诗书,曾出仕翰林院,奉命降香。及至至元二十五年,太皇太后、王昭仪仙逝,十八岁的瀛国公赵隰入吐蕃学佛法,其母全太后入正智寺为尼,他守候的宋室王族分崩离析,此时汪元量毅然决然地上书太祖请求南归,终得元世祖许可,黄冠以归,自号水云子。南归后,他组诗社,过潇湘,入蜀川,访旧友;并为文天祥的事迹所感,暗中结交抗元志士,在浙、赣一带鼓动反元,图谋恢复宋室江山。与民族志士谢翱来往甚密。翱曾作《续操琴·哀江南》,歌颂其抗元活动。晚年退居钱塘,筑“湖山隐处”,自称“野水闲云一钓蓑”。据传他行踪飘忽,被时人称为“神仙”,终老山水。
谢翱后来闻之,于苏台、越台、严台三哭祭,其中携友登严子陵钓台,作《登西台恸哭记》以挽。其为避元统治者的**,词语多隐蔽,但文中悲哀沉痛、泣血吞声之情,实不能自掩。
谢翱当年与文天祥分手后,背井离乡流落于浙水东,留永嘉、括苍四年,往来鄞越复五年。及流落婺、睦州等地,创办“汐社”,与方凤、吴思齐、邓牧等结月泉吟社,以诗会友,以诗结义,聚集民间抗元力量,传播爱国主义精神。
其后的至元二十六年四月初五,被喻为“铁脊男儿”的谢枋得在元大都绝食殉国,谢翱获此噩耗,悲愤交加,和泪研墨写下《哭广信谢公》。至元成宗元贞元年秋,谢翱竟因恸哭亡国友而肺病复发,卧榻不起。年仅47岁的谢翱客死他乡后,其友方风、吴思齐等人遵其遗嘱,将其埋葬于爱国隐士严子陵钓鱼台南面山源,以诗殉葬,并在墓前左边修建了许剑亭,以作永久纪念。
以此观之:以义相交,真情弥笃!
伍术并本帮帮众,以及为数不多的幸存武林群雄,当日亲眼看见文天祥死于非命,而又迫于淫威,不敢施救;待到后来强遭驱散,复聚于居处,伍术等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悲愤不能自抑!
此后一连数日,大家都沉浸在莫名的悲痛之中,无法自已;此后好容易平复了心情,群雄眼见复宋无望,于是纷纷欲作归计。伍术也不阻挡,任由其便;惟与手下帮众坚守于此,静候郑毅的消息——毕竟他至今生死未明,伍术怎舍得离他而去?!
好容易等了弥月光景,郑毅仍然杳无音讯,不意那冷若梅却找上门来,一见面就道:“你们果然远在这里,害我找得好苦!”
——冷若梅自随“许夫人”陈淑祯于龙岩与郑虎臣及郑毅父子分别后,转战于闽南各地,继续抗元,却被蒲寿庚等率军扑灭。冷若梅等含泪埋葬“许夫人”后,被蒲寿庚等持续派兵清剿,终于无法立足,只得作鸟兽散,俱各四散逃命。
冷若梅孤苦无依,意欲投靠郑虎臣父子,不料久寻无踪;只得四处游荡,冀获偶遇之喜。哪知这日偶然来到越州,听闻唐兀(党项)僧侣、吐蕃高僧八思巴的弟子杨琏真迦就任元朝江南释教都总统(后改江淮释教都总统)、掌江南佛教事务后,在宰相桑哥的支持下,不断盗掘钱塘、越州宋陵,窃取陵中珍宝,弃尸骨于草莽之间。百姓慑于元朝当局的淫威,大多敢怒而不敢言;幸赖越州人唐珏等以假骨易诸帝遗骨,葬于兰亭,植冬青树为识。后杨琏真迦复取假骨,杂以牛马枯骨,在临安故宫中筑白塔镇压,名曰“镇本”。
曾有元朝官员和赵宋宗室请求元世祖保护宋陵,但元世祖忽必烈均置之不理。这一来是因为杨琏真迦盗墓所得的宝物很多都献给了元政府,忽必烈曾用这些宝物装修天衣寺。二来当时宋朝虽亡,但仍不断有人打着复兴宋室的旗号起义反元,杨琏真迦借机上“压胜”之说,提出建造佛塔、佛寺,将宋帝遗骸置于其下,以压服宋人。这种说法正好迎合了忽必烈稳定统治的想法,忽必烈也想借发掘宋陵的机会,断绝百姓对赵宋的留恋与怀念,因此对杨琏真迦的盗墓举动采取了极为反常的支持态度。
冷若梅当时听得大怒,欲凭一己之力铲除这个佛门败类;不料此人行无显踪、居无定所,一直追到燕京,还是未能如愿。却无意中听说文天祥已死,郑虎臣和曹猛等为了救他,早已死去;郑毅至今杳无踪迹,伍术在此苦苦静候等语。遂经多方探寻,终于找上门来!
当下,冷若梅从伍术等人的嘴里,终于证实了所有的道听途说原来都是真的,不禁悲从中来,顿时大哭了一场,嘴里不住价、神经兮兮地喃喃自语:“郑毅,你在哪里,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