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术砍了达鲁花赤博敦的首级,趁夜循原路奔回,伙同帮众将五百鞑子消灭净尽;随即抬了曹猛的尸身回到居处。趁着天色尚未大明,急匆匆地将达鲁花赤博敦的首级祭奠了郑虎臣、曹猛并一干群雄的亡灵,然后将曹猛的尸身和达鲁花赤博敦的首级迅速掩埋了。这便将所有痕迹打扫干净,不留一些儿破绽;随即全都换回丐帮服饰,装作没事人儿的一般,仍率帮众分头沿街吹笙行乞。却有哪个会来怀疑他们?
可是,郑毅的一夜未归,着实让伍术既怒且惊:怒在鞑子不但害死了恩公郑虎臣和好兄弟曹猛,又对郑毅和自己等亡宋遗民穷追不舍;惊在他本知郑毅武功高强,实不在己下,竟然一夜未归,难道着了鞑子的道儿,为其所害?
此时群雄所剩无几,却便要报仇雪恨。伍术道:“目今鞑兵士气正盛,我方损兵折将,减员近半,恐怕力不足恃!”
大家必不相从,定要伍术率众出击。伍术道:“且待风头过去,那时觑空偷袭,方有胜算!”随即着人四下打探鞑子皇城消息,可是没有郑毅的半点音讯,倒是听说阿尔斯楞已然暴毙。伍术心知:是了,这必是郑毅所为。当下稍稍放宽了对郑毅的担忧之心,料想他必是藏到哪里疗伤去了,因此加派人手到那座小山丘左近四下暗查郑毅的踪迹。但奇怪的是:郑毅好像就此人间蒸发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呀!
伍术不肯便罢,又亲自找到张千载,打探鞑子的消息:方知达鲁花赤博敦当晚指挥鞑兵于皇城捉拿并关押义诛阿合马的王著等一干人,竟让郑虎臣误以为是与自己率领的丐帮帮众干上了,因此自投罗网,为其所害的!
当晚剿灭夜闯皇城的“南蛮”后,达鲁花赤博敦追敌失踪,后来被找到时,却成了一具无头死尸;而其子阿尔斯楞也被发现追敌暴毙。时有御史中丞也先帖木儿见状大惊,不敢擅裁,只得飞马上奏世祖。世祖当时正驻在察罕脑儿,听到以后大为震怒,当天就起驾回到了上都。命令枢密副使孛罗、司徒和礼霍孙、参政阿里等先行循驿站飞驰到大都,继续讨伐作乱的人。庚辰日,在高梁河抓住了高和尚,但对当晚出现的另一帮南人,则因不知来历,无从捉拿,只能不了了之。辛巳日,孛罗等人到达大都。壬午日,把王著、高和尚诛杀在市集之上,剁成肉酱,同时又杀了张易。王著临刑前大喊道:“王著为天下除害,现在死了,将来一定有人会为我记载这件事的!”
阿合马死后,世祖还不详细了解他的种种邪恶,命令中书省不要追查他的妻子儿子。等到询问孛罗,才完全知道了阿合马的罪恶,这才大怒道:“王著把他杀了,的确是对的。”于是下令掘墓开棺,在通玄门外斩戮尸体,听任野狗去吃他的肉。朝廷百官和士人百姓,聚首观看拍手称快。阿合马的子侄都被诛杀,把他的家属和财产没收入官。他的小妾中有一个叫引住的,官府查抄她的藏品时,在柜子里得到两张鞣制好的人皮,两只耳朵都保存完好,有一个阉人专门掌握这个柜子的钥匙,讯问他们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的皮,只是说:“诅咒的时候,把神座放在这上边,应验很快。”又用两幅绢,画上穿戴盔甲的骑兵好几层,包围守在一座有帷幕的殿前,兵士都拉开了弓弦挺着兵刃朝向里边,好像在向里面进攻那样。画图画的人姓陈。又有一个叫曹震圭的,曾经推算过阿合马的生辰八字。有一个叫王台判的,胡乱引用图谶,所说的都涉及谋反的事。事情上奏,世祖下令剥这四个人的皮当众宣示。
伍术得此消息,乃对群雄及帮众道:“如今鞑子守护必严,咱们不宜轻举妄动;只能暂且隐忍,相机行事。”
阿合马被杀后,元世祖忽必烈任命和礼霍孙为右丞相。和礼霍孙提出以儒家思想治国,颇得元世祖赞同。其时世祖忽必烈早已明白可以武力得天下、不能以武力治天下的道理,他多求才南官,但需要的是一个左膀右臂,而不是摇尾乞怜的奴才。于是问议事大臣们:“南北宰相孰贤?”群臣皆曰:“北人莫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忽必烈正想利用文天祥的声望来巩固对南方的统治,于是下了谕旨,拟授文天祥高官显位。文天祥的老部下,那位曾经以福州献降的王积翁等表示愿意前往劝谕。遂遣积翁谕旨。
王积翁等以不为主子死难的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对文天祥进行相劝。文天祥答道:“管仲不死,功名显于天下;天祥不死,遗臭于万年。”
王积翁等哀劝不止,文天祥又道:“国亡,吾分一死矣。傥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直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
文丞相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他因了郑虎臣和伍术的劫狱相救之心,终于有些心动;自度倘能不费代价地逃出樊笼,登高一呼,应者自当云集,他日之事,则未可料也。因此这时显然是动了以道士身份回乡重新组织抗元大业的念头,却仍然坚持做人的基本准则,绝不连累别人,更不搞假降真叛的小人诡道。
文天祥的话,却深深地打动了王积翁。王积翁大概是认为文天祥确乎动摇了,先当道士,再“备顾问”,岂不是曲线投降了么?于是大喜过望,立即向元世祖报告,并在朝会上,同谢昌元、程飞卿等十名故宋降官联名上奏,请求元世祖允许释放文天祥归乡为道士。这让忽必烈有点心动。然而,留梦炎在场闻奏,连忙出班奏道:“上次文天祥被抓,逃脱后就起兵反元;这次如果文天祥得释,必定又在江南搞恢复宋国的大事,到时,吾辈将置于何地?”
忽必烈觉得此话也有道理,只得将此事暂时搁置。
留梦炎时在元朝为礼部尚书,后迁为翰林承旨,官至丞相。元成宗元贞元年,留梦炎致仕,不久,病死家中。浙江人曾说:“两浙有留梦炎,两浙之羞也。”这是后话。
且说一段时间过后,忽必烈觉得文天祥始终不屈,敬佩他的人品,便又想释放他,成就元朝不杀忠臣的“美名”。朝议时,曾在江西与文天祥打过仗且大败亏输的时任宰臣麦术丁(敏珠尔丹)坚执不可,认为释放文天祥就等于放虎归山。于是此事只好作罢。
元世祖仍不死心,最后又派文天祥的亲弟弟文璧来劝降。文天祥有弟三人,三弟霆孙早年英逝,小弟天璋曾在广西做个故宋小官,文天祥兵败后,接到兄长之信后辞官为民,终身不仕。文天祥的二弟文璧与兄长曾经同登进士第。景炎三年,文天祥四十有三,正与元兵混战于广东一带。当时,文天祥亲自带兵攻打海丰,派弟文璧带兵直取惠州,得手后,速派人禀报居住在广东崖山的皇上,并使弟获封户部侍郎广东总领兼知惠州之职。不久文天祥被捕,元军兵临惠州城下,文璧不战降城,使惠州一城人免遭掳杀。文天祥被囚时,已是元朝临江路总管兼府尹并授谏议大夫的文璧曾前往探视,欲与兄同难。文天祥对文璧说道:“我尽了忠却未尽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若能养母抚后也算是为我尽了孝道。”此时对于文璧的劝降,文天祥以《闻季万至》诗曰:“去年我别旋出岭,今年汝来亦至燕;兄弟一囚一乘马,同父同母不同天。可怜骨肉相聚散,人生不满五十年;三仁生死各有意,悠悠白日横苍烟。”文天祥没有过多地责备文璧在宋亡之后为保百姓而降,他让弟弟带走自己已经整理好的诗文稿《指南录》、《指南后录》、《集杜甫五言成绝二百首》等共五卷,还和弟弟商议把弟弟的一个儿子文升过继到自己的名下以继承香火,也算对祖宗有了个交待。后来,文天祥在给过继子文升函中曾说道:“吾以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文璧)与汝叔(文璋),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
当时,文天祥的妹妹懿孙随同文璧来见了哥哥最后一面,并听取哥哥对后事的安排。文天祥把自己死后想要安葬的地点告诉了自己的弟妹。文天祥自幼通道术,生前曾看好过一块墓地,此时写下遗书交与文璧道:“潭庐之西坑有一地,已印元渭阳所献,月形下角穴,第浅露非其正,其右山上有穴,可买以藏我。如骨不可归,招魂以封之。升子嗣续······文山宜作一寺,我庙于其中······”并作了一首五言诗曰:
“五十年兄弟,一朝生别离。
雁行长已矣,马足远何之。
葬骨知无地,论心更有谁。
亲丧君自尽,犹子是吾儿。”
最后,剪下头发交付其弟文璧,以寄永诀。同时对自己的其他弟妹及后代子孙都有交代:原则上,后代子孙若遇元兵灭族可隐姓埋名互不相认。
文璧见天祥后,就开始为其兄的后事做准备。他将天祥三年中所写的诗词等全部带了回来,日后编辑成书流传后世。
文璧走后,元世祖知道无人再能劝说了,心想:说不得到时只好自己亲自出马劝降他一遭了。
恰在此时,“有闽僧言土星犯帝坐,疑有变。元朝帝臣皆惊疑。”世祖本来崇信僧徒,曾拜八思巴为帝师,皈依释教,闻了闽僧的告变,自然生疑。且因平宋之后,江南多盗;未几,有中山府人薛宝住,聚众数千人,自称是“宋主”,声称将攻打燕京,里应外合,劫狱营救文丞相。京城又有匿名书云:“某日烧蓑城苇,率两翼兵为乱,丞相可无忧。”本来,元世祖忽必烈对文天祥的看重,早已引起了那些主动投降的南朝旧官和部分北人的不满;这时,大家都怀疑匿名书所称的丞相就是文天祥。加上其时张弘范早逝,伯颜又受命督军漠北,平定叛乱,谁还肯为文天祥求情呢?时任宰臣麦术丁倒是巴不得文天祥早死的。于是忽必烈的手上更是有了一大堆请杀文天祥的奏折。
忽必烈也该作出选择了。
眼见人心动荡不已,况且上次又乱了一回;为防止宋朝再次死灰复燃,忽必烈下令把寓居于簑城苇的宋恭帝及亡宋宗室人员皆秘密迁往更北的上都开平府。
然而,忽必烈仍心有不甘,他召文天祥上殿,亲自对文天祥作最后一次的劝降:文天祥以外臣之礼长揖不跪,元世祖倒也没有强迫他下跪;望着殿下面容清癯、囚服褴褛的文天祥,杀人不眨眼的忽必烈心中顿生敬意。也许是英雄相惜,他以罕有的温和语气,劝他道:“你在这里的日子久了,如能改心易虑,用效忠宋朝的忠心对朕,那朕可以在中书省给你一个位置。”文天祥当即拒绝道:“宋无不道之君,无可吊之民。不幸母老子弱,权臣误国,用舍失宜。你们利用我们的叛将叛臣,入我国都,毁我宗社,这是无道之举。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元世祖又道:“汝何愿?不为宰相则为枢密。”文天祥答道:“一死之外,无可为者。”元世祖叹息,仍旧不忍心杀文天祥,令卫士押之回狱。朝廷之上的蒙、汉各色官员皆纷纷上奏,“力赞从其请”。面对着蠢动不安的形势,被囚的文天祥确实如虎在柙,仍然威胁着元廷的安全。元世祖思虑再三,终于签发了死刑判决书。
那晚,元朝的死刑判决书既下,张千载恰好在旁,忍不住痛哭失声道:“丞相当初为何不肯答应郑大侠和伍帮主的劫狱之请,以致有此灾厄?!”
文天祥道:“本相死则死矣,又何苦连累他们陪我送命?”
张千载听了,愈加泣不成声地道:“可是,您不答应,他们就不做了么?”
文天祥听他话中有话,讶异道:“千载心,他们做什么了?”
张千载哭道:“唉!这也是天数使然!那晚,在下受邀,领着郑大侠他们来到这里劫狱。只见在持久大雨的浸泡中,这里的牢房摇摇欲坠,鞑子早将犯人们转移到别处,丞相则被转移到宫藉监了。那时,鞑子正准备为这里的牢房进行加固哩!在下因当时接连几日都忙着探听鞑子的去向,又哪里能够逆料于此呢······”
文天祥道:“是啊!那日黄昏,鞑子突然将本相转移到宫藉监,本相还担心你找不到哩!幸好你当时未曾动手劫狱,所以本相后来又回到这里,你如今才能好端端地陪着本相!”
张千载听了,大恸道:“在下死不足惜,可是如今,却哪里还有人来救丞相出去呢?”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文天祥听了,顿时忍不住追问道:“你是说,郑大侠和伍帮主他们······”
张千载不等他说完,即重重地点头道:“······郑大侠和曹壮士不幸遇难,郑公子生死不明,群雄大多死于非命;伍帮主虽然好好儿的,但力量损失近半,怕是再也无力救丞相出去了!”
文天祥听罢,勃然大怒,指着张千载道:“都是你干的好事,你为什么要带他们来救本相,害他们徒为本相送命?”
张千载嗫嚅道:“在下不也是为了能救您出去,以完成‘抗元复宋’的大业么?”
文天祥听了一叹,不再多说;此时他倒觉得,闻知死神将临,反倒是件好事,可让欲救自己的人死了此心,不再枉送性命;于是从容地写了一首《除夜》,诗曰: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