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天祥被押送途中,文天祥的战友、老部下,乡党、安成人王炎午,作《闻文丞相被执作生祭文——以速天祥先生死吊》,其文云:
“丞相再执,就义未闻,慷慨之见,固难测识。因与刘尧举对状共赋,感慨嗟惜之。尧举先赋,云:于留中子坟孤竹,谁向西山饭伯夷。予闻其下句,义则谓伯夷久不死,必有饭之者矣。予谓:向字,有忧其饥而愿人饷之之意,请改作在字如何?尧举然之。予以寂寥短章,不足用吾情,遂不复赋。盖丞相初起兵,仆尝赴其召,进狂言有云:愿名公复毁家产,供给军饷,以倡士民助义之心,请购淮卒,叅错戎行,以训江广乌合之众。他所议论,狂斐尤多慷慨戆愚。丞相嘉纳,令何见山进之幕府,授职从戎。仆以身在大学,父殁未葬,母病危,殆属以时艰,恐进难效忠,退复亏孝,倥偬感泣,以母老控辞。丞相怜而从之,奖拔之公,许养之私,丞相两尽之矣。仆于国恩为已负,于丞相之德则未报,遂作生祭丞相文,以速丞相之死。尧举读之流涕,遂相与誊录数十本,自赣至洪,于驿途、水步、山墙、店壁贴之,冀丞相经从一见。虽不自揣量,亦求不负此心耳。尧举名应凤,黄甲科第,授建康军签判,与其兄尧哲,文章超卓,为安成名士。
维年月日,里学生旧大学观化斋生王炎午,谨采西山之薇,酌汩罗之水,哭祭于文山先生未死之灵,言曰:呜呼,大丞相可死矣!文章邹鲁,科第郊祁,斯文不朽,可死。丧父受公卿,祖奠之荣;奉母极东西,迎养之乐,为子孝,可死。二十而巍科,四十而将相,功名事业,可死。仗义勤王,使用权命,不辱不负所学,可死。华元踉蹡,子胥脱走,可死。丞相自叙死者数矣,诚有不幸,则国事未定,臣节未明。今鞠躬尽瘁,则诸葛矣;保捍闽广,则田单即墨矣;倡义勇出,则颜平原、申包胥矣;虽举事率无所成,而大节亦已无愧,所欠一死耳。奈何再执,涉月逾时,就义寂廖,闻者惊惜。岂丞相尚欲脱去耶?尚欲有所为耶?或以不屈为心,而以不死为事耶?抑旧主尚在,不忍弃捐耶?
果欲脱去耶?夫伏桥于厕舍之后,投筑于矐之际,于是希再纵求,再生则二子,为不智矣。
尚欲有所为耶?识时务者在俊杰,昔东南全势,不能解襄樊之围。今以亡国一夫,而欲抗天下?况赵孤蹈海,楚怀入关,商非前日之顽,周无未献之地。南北之势既合,天人之际可知。彼齐废齐兴,楚亡楚复,皆两国相当之势,而国君大臣固无恙耳。今事势无可为,而国君大臣皆为执矣。臣子之于君父,临大节,决大难,事可为则屈意忍死以就义,必不幸则仗大节以明分。故身执而勇于就义,当于杲卿、张巡诸子为上。李陵降矣,而曰欲有为,且思刎颈以见志。其言诚伪,既不可知,况刑拘势禁,不及为者十常八九,惟不刎,刎岂足以见志?况使陵降,后死他故,则颈且不及刎,志何自而明哉?丞相之不为陵,不待智者而信,奈何慷慨迟回,日久月积,志消气馁,不陵亦陵,岂不惜哉?
欲望不屈而不死耶?惟苏子卿可。汉室方隆,子卿死耳,非有兴复事也,非有抗师仇也。丞相事何降,与死当有分矣。李光弼讨史思明,方战纳剑于靴,曰:夫战,危事也。吾位三公,不可辱于贼。万一不利,当自刎。李存勖伐梁,梁帝朱友贞谓近臣皇甫麟曰:晋吾世仇也,不可俟彼刀锯,卿可尽我命。麟于是哀泣,进刃于帝,而亦自刎。今丞相以三公之位,兼睚眦之仇,投明辩,岂堪存李光弼、朱友贞下乎?屈且不保,况不屈乎?丞相不死,当有死丞相者矣。且死于义,死于势,死于人,以怒骂为烈。死于怒骂,则肝脑肠肾,有不忍言者矣。虽获汤刀锯,烈士不辞,苟可就义以全归,岂不因忠而成孝,事在目睫,丞相何所俟乎?
以旧主尚在未忍弃捐也?李升篡杨行密之业,迁其子孙于广陵,严兵守之,至子孙自为匹偶,然犹得不死。周世宗征淮南,下诏抚安杨氏子孙,景升惊疑,尽杀其族。夫抚安本以为德,而反速祸。几徵之,得失可不惧哉?蜀王衍既归唐,庄宗发三辰之誓,全其宗族,未几信伶人景进之计,衍族尽诛。几徵之,倚伏可不畏哉?夫以赵祖之遇降主,天固巧于报施,然建共暂处,皓坐苟安,旧主政坐于危疑,羁臣尤事于肮脏,而声气所逼,猜疑必生,岂无景升之疑,或有景进之计?则丞相于旧主,不足为情,而反为害矣?
炎午,丞相乡之晚进士也,前成均之弟子员也。进而父没,退而国亡,生虽愧陈东报汴忠,死不效陆机入洛之耻。丞相起兵次乡国时,有少年狂子,持裴牍叫军门,丞相察其忧愤而进之,怜其亲老而退之,非仆也耶?痛惟千载之事,既负于前,一得之愚,敢默于后?启足非曾参乎,得正而毙。乃取童子之一言,血指慷慨,非南入乎?抗义迟回,终待张巡之一呼,进簿昭之素服,先元亮之挽歌,愿与丞相商之。
庐陵非丞相父母邦乎?赵大祖语孟昶母曰:勿戚戚,行遣汝归蜀。昶母曰:妾太原人,愿归太原,不愿归蜀。契丹迁晋出帝及李大后、安大妃于建州,大后疾死,谓帝曰:我死,焚其骨,送范阳僧寺,无使我为虏地鬼也。安大妃临卒,亦谓帝曰:当焚我为灰,向南扬之,庶遗魂得返中国也。彼妇人,彼国后,一死一生,尚恋恋故乡,不忍飘弃,仇仇外国,况忠臣义士乎?人不七日毂,则毙。自梅岭以出,纵不得留汉厩而从田横,亦当吐周粟而友孤竹,至父母邦而首丘焉。庐陵盛矣,科目尊矣,宰相忠烈,合为一传矣。旧主为老死于降邸,宋亡而赵不绝矣。不然,或拘囚而不死,或秋暑冬寒,五日不汗,瓜蒂喷鼻而死,溺死,煨死,排墙死,盗贼死,毒蛇猛虎死,轻一死于鸿毛,亏损篑于泰山。而或遗旧主忧,纵不断赵盾之弑君,亦将悔伯仁之由我,则铸错已无铁,噬脐宁有口乎?
呜呼!四忠一节,待公而六。为位其间,讣则哭。”
王炎午为求文天祥见到祭文,“速死”而保持名节,乃将祭文在沿途的驿站码头、大街小巷到处张贴,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可惜在元军将士的重重“护卫”之下,文天祥当然见不到这篇祭文;就连庐陵城江边跪着的,来送文天祥北去的众多百姓,文天祥也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仅此而已!
郑虎臣父子并曹猛离开崖山后,沿途打探,听说张弘范已然领兵北上广州了。于是一路追来。他们于途不但听说而且多次亲眼见到了王炎午所作的《闻文丞相被执作生祭文——以速天祥先生死吊》;震惊之余,他们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将那祭文撕得粉碎,生怕文天祥看到,引发不测。然而这一回,他们始终不能够探知文天祥的行踪,更别说去救他了!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文天祥被押到吉州城下时,有吉州士人张宏道,字毅夫,号千载心(一说其为庐陵人张千载,字毅甫,号一鹗;这里姑称其为“张千载”,聊以决疑)的,年轻时就与文天祥是好朋友,此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发现了文天祥的行踪,并且偷偷地跑去见他,痛哭着说道:“丞相您去燕京,我张千载也随您去。”
倘依世俗:世人尽多“攀龙附凤”者,毕竟可以利用或借助于朋友的权势来捞取私利。又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毕竟一人显达,亲戚朋友都能沾光的呢!然而,文天祥官位显赫,位至丞相之后,却曾多次屈尊推举好朋友张千载出来作官;不曾想那张千载却多次故意避让,始终都不肯出来为官哩!
更加有违世俗的是:等到文天祥抗元被抓后,可以说是即将大难临头之际,张千载却反而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救助文天祥。你说张千载这人怪是不怪?
文天祥这时是既感动又难受啊!但却之再三,张千载定要相随,文天祥对他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得让他一路随行。
这时与他一同被押北上的,还有行朝官员邓光荐:此人初名剡,字中甫,又字中斋,正是文天祥的同乡,又是他的师弟——都是白鹭洲书院的学生;也是一位抗元志士,官至礼部侍郎。崖山兵败后,他投海未死,被救为俘,此时被遣送与前此被俘的文天祥同舟北上;虽然身为囚徒,他并不垂头丧气,还想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他听说王炎午作生祭文,催文天祥速死,虽然不敢明告文天祥,但却在背地里叹息不止,心道:“此酸腐儒生、妇孺之见耳!文丞相大义高节,非比等闲,正是我属不甘沦为亡国奴者心目中的参天大旗耳!文丞相若作此无谓的自尽之举,虽然可能博得一时赞誉,然则让我属顿失航向,哪里还有继续战斗的动力、决心、和勇气?不如让他以大义为重,忍辱而活,抗争到底。庶几宋朝尚有复兴之望!”于是一路上缠着文天祥论诗谈史,想方设法宽慰文天祥。
他们自吉州到隆兴,从湖口入鄱阳湖,进入长江后顺流东下,经安庆、池州、鲁港,采石矶,前往建康。
文天祥绝食反抗不利,因听说船将在建康停留,又唤起了逃跑的希望,于是恢复饮食。六月十二日,他们到达建康,在建康逗留了两个多月;可是文天祥被严密隔离囚禁,根本无法脱逃。没奈何,文天祥只得静下心来,俟图后举。
这天,他听到有人吟诵近来传唱中原的王昭仪王清惠的词《满江红·太液芙蓉》,颇多感受。——王清惠自随恭帝及帝宫三千人作俘北上,途径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时,在驿站墙壁上题了这首词。数月后,也被挟迫北行的谢太后看到了这首词,颇多感伤,因让此词传遍中原。其词曰: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
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
问嫦娥、於我肯从容,同圆缺。”
文天祥赏读多时,觉得从一个女子口中吐出“亡国之音”,能够显得如此地血泪和流、凄婉无比,实在道尽了国破家亡之痛,承载了整个时代、整个民族的悲恸。只是他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些不妥:他好怕,怕她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文天祥与王清惠自有着诸多同样的感受;思虑再三,于是出于关爱抑或是某种担心,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顿时提起笔来,翻作了一首《满江红·试问琵琶》,饱含着同情和嘱托: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
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
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
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
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
回首昭阳离落日,伤心铜雀迎秋风。
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此词对于历朝历代有关“亡国”故事的追忆更加令人伤感百倍,更抒发了王清惠的词中所没有的男儿气魄,并道出了与王昭仪及其它亡宋宫人的共勉之语,同时警醒大家:切不可失了家国之后再失了尊严。
文天祥此时意犹未尽,想起自己自幼曾经立下誓言,要与家乡的前辈欧阳修、杨邦乂、胡铨三位先贤“葅豆其间”;想起自己当年被理宗钦定为殿试第一,高中状元时的春风得意。对比眼前光景,顿时觉得人生如梦,现实无情。于是,他忍不住又和了一阕《满江红·燕子楼中》,云: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
相思处、青年如梦,乘鸾仙阕。
肌玉暗消衣带缓,珠泪斜透花铣侧。
最无端蕉影上纱窗,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
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
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并序曰:“和王夫人《满江红》韵,以庶几后山《妾薄命》之意。”
文天祥于词中直抒胸臆:“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也为王清惠指明了人生的最后方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惜!王清惠终于没有看到此词,最后自度为尼,法号冲华,看破红尘,客死北地。——也算有些参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