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日,“世杰部将陈宝降”。“二日夜,都统张达领快船出攻北之哨船,败,亡失甚众”。
但直到此时,张弘范计点敌我双方的实力,感到一旦决战,依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毕竟就双方兵力而论,我与李恒联军虽然共有大小船只六百二十余艘,而多半为轻舟,兵力则不过三数万。而张世杰的船队仍有大小船舰一千余艘,其中还有不少巨大的海上楼船,而其将官兵民共有二十余万之多;虽然其中包括了十数万的文臣及其眷属、宫廷人员、普通百姓等,实际战斗力只有数万,但宋军依然略占优势。
而且,我军士兵多来自北方,惯于驰马平野的,一登上船就头昏目眩,呕吐不止,战斗力大大削弱;并不比当前宋军的境况好得了多少。
更糟糕的是,我与李恒部下的船工大都是南方人,他们自然是心向南方的,只要形势转变,他们是会立即倒戈,站到宋军方面去的。那么,一旦真的如此,失去了掌舵人的我军将会怎样?实在不敢想象啊!
好在张世杰因多次失利于我,战略思想和采用的战术都是小心翼翼、蜗步难移的:决战前竟把大船都连结起来,失去了灵活性,实不啻于作茧自缚。嘿嘿!否则······”
心念及此,张弘范径到关押文天祥的船中,欲请他写信向张世杰招降。但他对此举非但更无把握,甚至于已然先自在心里暗自自嘲道:“又得作恶一回,准定不遂我愿!”
——日前,王惟义领着士兵们捆绑着文天祥至潮阳张弘范军营,用枪、矛等武器百般威胁,叫他拜见张弘范。文天祥不为所动,厉声道:“能死不能跪!”拒不下拜。张弘范当年在皋亭山伯颜大营中,曾经亲眼见到文天祥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慨,知道要强迫他下跪是办不到的。有人提出把他杀掉,张弘范心知自己没有权力杀死这个宋朝的丞相、枢密使,只好假惺惺地说道:“杀了他反倒成全了他得到忠义的美名,以礼相待才能显出我的宽宏大量。”他亲自为文天祥松绑,并好言相慰,优礼有加。文天祥只要求给他一把剑,以自刎殉节。张弘范对他严加防范,不敢把他监禁在潮阳,而是囚在一艘海船中,四周不断有元军水兵巡逻;直到如今将他押解到崖山来。
张弘范与文天祥在政治上虽然是对立的,但他对文天祥的人格则是崇敬和钦佩的。当部下劝告他:“敌国的丞相,居心叵测,不可亲近”时,张弘范笑着说:“他是个忠义至性的男儿,决不会有其他。”于是将其软禁至今。
此刻,文天祥见张弘范逼迫自己写信向张世杰招降,坚决不从,表示:“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但在张弘范再三催迫之下,文天祥想起日前随张弘范的舰队经过珠江口外零丁洋时,曾因想到自己当年在赣州起兵时,亦曾路经赣水上怵目惊心的惶恐滩,当时眼前又面对汪洋一片的零丁洋,自己宁死不屈,以身殉国的决心霎时便已拿定了,于是感慨万端,作了一首七言律诗。此时乃奋笔疾书,顷刻间写了这首诗交给张弘范。
张弘范拿起这首著名的《过零丁洋》诗,只见上面写道: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尘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张弘范读罢这首大义凛然的诗篇,除对他的遭遇同情外,也不觉心中肃然起敬,赞叹说:“好人好诗”。苦笑之余,却再也不好意思逼迫他了。
即使如此,张弘范仍然贼心不死,又派人多次临阵向崖山士民喊话:“汝陈丞相已逃,文丞相已被执,汝等又欲何为!”可是,崖山士民皆不为所动,再无人背叛了。
诱降彻底失败,决战在所难免!
但如何将宋军一举全歼呢?
二月四日,张弘范召众将议战策:
张弘范道:“如今宋军被我围困于此,无异瓮中之鳖,只待我痛下杀手耳!不过,连年征伐,历战凡百,皆不如眼前形势,于我至为有利;我欲将宋军的有生力量一举歼灭,必不使其再散逸。尔等有何良策?”
或请以火攻之,张弘范曰:“宋军早有抵御之法;况且火起则舟散,人皆逸也,我军兵寡,何以全歼?不如战也。”
或请凿船使漏,张弘范曰:“我军皆北兵,如何出得凫水高手?至于军中船夫,虽多凫水高手,但他们多为南人,必也心向南方,如何用得?况且宋船连缀成阵,又岂能一凿皆沉?此法必不可行!”
诸将乃请以炮攻之,张弘范曰:“炮攻一如火攻,攻势过猛,敌必浮海散去,吾分追,非所利,不如以计聚留而与战也。且上戒吾属必诛灭此,今使之遁,何以复命?”李恒亦谓张弘范曰:“我军虽围贼,贼船正当海港,日逐潮水上下,宜急攻之。不然,彼薪水既绝,自知力屈,恐乘风潮之势遁去,徒费军力,不能成功也。”众然之,遂画图定议,与敌船相直对攻。
二月五日夜,张弘范召诸将三誓之,随即全军起锚,进逼水寨,发碇与昺相对。
二月初六日,决战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凌晨时分,天尚未明。张弘范把元军船队分为四队:李恒独当赵昺正北及西北角楼,诸将分居赵昺正南及正西,张弘范自将其一,居西南,去赵昺里许,南北夹击宋军。令曰:“宋舟西舣崖山,潮至必东遁,南军宜乘潮急攻,勿令失之。西北军期吾乐作,乃战,违令者斩!”又令曰:“敌西南舰可受危,闻其将左大守之,必骁勇也。吾其自攻。”诸将谓元帅不宜自轻,某等当效力。弘范曰:“帅当先其难者。”
顷之,有黑气出山西,微雨满天,弘范曰:“吉兆也。”
却说张世杰方自酣睡,忽闻手下来报:元军调兵遣将,异动明显。张世杰听了,不免大吃一惊,随即翻身而起,暗忖道:“遮莫决战就在今日?!”当下不敢怠慢,急遣军士速召陆秀夫、苏刘义、方兴、左大等一干文臣武将来见。原来他们也早有了决战的准备,此时听了此讯不由精神大振,恨不得立刻摩拳擦掌,将眼前这些个鞑子屠杀净尽。
张世杰见群下士气高涨,喜在心头,乃从容地调兵遣将:令陆秀夫、翟国秀及刘俊居中坐镇,兼护幼主;左大、夏御史据守西南,方兴、张达据守西北,苏刘义、苏景瞻父子据守正南及正西,自将淮军据守正北兼全盘照应。
调拨诸军已毕,又令各军俱各饱餐一顿,准备大杀一场!
未几,天色渐明,元军果然发起总攻:
——元将李恒先令部下晨炊蓐食,随即指挥麾下水军利用早晨退潮、海水南流的时机,乘潮渡过平时战舰难以渡过的浅水,从北面顺流冲击,对宋军发动了一场突袭。李恒令诸军将战船易尾为首,命舵师转船逆行,径捣宋阵栅栏。他们又用炮石、火箭作掩护,冒险插入宋军舰队主力所在。元军跳上宋船后,砍断缆索,短兵相接,发挥北军之所长,抡刀猛砍。
张世杰自将江淮劲卒调轻舟殊死奋战,尽管对方矢石蔽空而至,难以抵挡;却仍然坚持激战三个时辰之久,并不稍让。
酣战至午,杀伤相当。李恒督船深入宋阵,千户林茂跃登宋船,千户曾胜、百户解清随之而上,猛攻西北角上,北面的淮军霎时被元军击溃。
俄而午潮猛涨、海水北流,李恒部下海船把持不住,只得趁势而退,仅夺宋军数舟而还。
此时张弘范船上传出激昂的乐声,宋军闻之,以为元军正在摆宴,稍微放松了警觉。
不期正在此时,南面的元军又在张弘范的指挥下,乘潮顺流,向宋军船队南面猛扑而来。李恒见了,立即又率北面海船载了拔都军再次夹攻而至,与宋军快船继续恶战。
只见海面上敌我双方纷争不绝,一时之间,喊杀声震天动地。
张世杰虽然腹背受敌,仍率北面淮军士兵兀自亡命地策应抵抗。只是淮军士兵已然身心疲惫,兼之伤亡甚众,俱无斗志,根本无法扭转被动挨打的局面。
张弘范趁势激励部下猛攻,始夺一舰。接着用先已高构战楼于舟尾,用湿毡、布幕遮蔽四周,并早就埋下伏兵的船楼,以鸣金为进攻讯号,群袭而至。
张弘范事先便命军士负盾而伏船楼中,令之曰:“闻金声起战,先金而外动者死!”又以己舰卑于敌,且出入艰,乃用“草船借箭”法,回舰尾抵左大,左大射矢集布障、桅索如猬。伏盾者不动,在矢雨下驶近宋船。两边船舰接近,弘范度其矢尽,乃鸣金撤布,军士去盾,齐出交战。一时之间,弧弩、火、石交作,顷刻夺左大舰,并执左大。又与夏御史战,连破七舟。宋师大败,“慑衄去,自投水”。诸将合势乘乱,一路打到宋阵中央,皆殊死混战。元军士气旺盛,两军船只靠近时,纷纷登到宋军船上,霎时只见宋军船只绳断旗落,阵势大乱。激战四个时辰,时至黄昏,声震天海,斩获宋军几尽。
承宣使翟国秀及团练使刘俊等百余人解甲就降。
张世杰看到阵中有一舟樯旗仆,诸舟之樯旗遂皆仆;心知己方全线溃败,大势已去,乃抽精兵入中军,并下令砍断绳缆,率十九艘战舰护卫杨太后和闽冲郡王赵若和突围。
张世杰率帅船杀到外围,回头看见幼主赵昺的御船过于庞大,无法突围,特别担心,派人驾小船接赵昺到他的帅船中。当时天色已晚,海面上风雨大作,白雾茫茫,对面不辨人影。居于中军保护皇帝的陆秀夫担心混战之后,来人真伪莫辨,惟恐为元军假冒;也怕万一张世杰突然变节,诈接赵昺献与元朝,因此断然拒绝来人将幼主赵昺接走。
张世杰无奈,只得命苏刘义的长子,尚书、水军都统苏景瞻断后,自与殿帅、少保苏刘义、都统张达等率战舰护卫着杨太后和闽冲郡王赵若和杀向崖门。
时弘范操小舟诣恒议事,世杰等乘间开南壁,率十九舰,突北兵、夺港门遁去。宋军诸将见了,亦纷纷解缆,四散而走。恒与弘范等率元军追至崖山口,值天晚风雨骤至,烟雾四塞,诸将各相失。弘范还,元军李恒的舰队继续追赶,追至大洋,没有追赶上,收到帝昺已死的消息后也返航。
端明殿学士陆秀夫见赵昺的御船过于庞大,且诸舟环结壅隔,自料无法突围,只怕先朝的“靖康故事”重演,乃首先仗剑逼着妻子儿女跳海自尽;又换上朝服,回头登昺船,对幼主赵昺说道:“国事至此,陛下应当殉国。德祐皇帝被俘,受辱已甚,陛下不可再受此辱了。”说罢,以金玺系主腰,即背负九岁的赵昺跳海壮烈殉国。
眼见大势已去,诸臣、官兵、百姓及宫人皆不愿被残暴的胡人所奴役,多腰缠金玉随之韬海自尽,死者数万。
这场激战过后,张世杰部总计有一百多艘船只突围出去,其余八百多艘多被宋军自行凿漏没于水,或被元军俘获。
张弘范勒石纪功于崖山之阳曰:“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乃还。
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元军发现其中一具尸体,幼小白皙,身着黄衣,怀带“诏书之宝”印签,于是将宝物上献。张弘范问宋人尹都统,曰昺也,又问近侍数人,皆以为然,乃命人去寻尸体,竟不可得。只好以宋广王溺死上报元廷。
传说陆秀夫负幼主赵昺投海殉国后,幼主遗骸却浮出海面。有群鸟伏在尸身上,遮住遗骸,随海水漂流,一直漂到赤湾。赤湾海边有间天后庙,这天,庙祝往海边巡视,忽见海面有一具浮尸,上有群鸟遮盖保护。庙祝大异,认为此浮尸定是异人的遗骸,便设法将它拖上岸来。浮尸上岸,群鸟飞去,露出一具童尸,身上穿着黄袍,面色红润如生人。庙祝早知崖山海战之事,心知此必幼主赵昺的遗骸无疑。就在这时,海边天后庙里的一根栋梁突然塌下。庙祝与乡绅父老认为此栋梁是天后娘娘送给少帝做棺材用的木料,便用它做成棺材,礼葬幼主于天后庙西边的小南山下。
战后,文天祥悲愤地写下了《二月六日海上大战国事不济孤臣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恸哭为之诗》,曰:
长平一坑四十万,秦人欢欣赵人怨。
大风扬沙水不流,为楚者乐为汉愁。
兵家胜负常不一,纷纷干戈何时毕。
必有天吏将明威,不嗜杀人能一之。
我生之初尚无疚,我生之后遭阳九。
厥角稽首并二州,正气扫地山河羞。
身为大臣义当死,城下师盟愧牛耳。
间关归国洗日光,白麻重宣不敢当。
出师三年劳且苦,只尺长安不得睹。
非无虓虎士如林,一日不戈为人擒。
楼船千艘下天角,两雄相遭争奋搏。
古来何代无战争,未有锋蝟交沧溟。
游兵日来复日往,相持一月为鹬蚌。
南人志欲扶崑崙,北人气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兹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鼾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雨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痛定之后,文天祥又有《哭崖山》一诗,曰:
宝藏如山席六宗,楼船千叠水晶宫。
吴儿进退寻常事,汉氏存亡顷刻中。
诸老丹心付流水,孤臣血泪洒南风。
早来朝市今何处,如悟人间万法空。
只因当时,文天祥作为元军俘虏,自始至终被监押在元军船上,亲眼目睹了崖山海战的全过程。那时他为之嚎啕大哭,痛不欲生,不想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阵清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所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