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张氏是和元朝血肉相连,同呼吸、共命运的一个家族。至元二年,张弘范又由顺天调任大名。未上任之前,他便微服出访,到各处调查民间疾苦。发现了收租的官吏们非法加派,群众怨声载道。于是他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惩办那些不法的仓吏。那年又适逢大水,他没有请示就决定免除了灾区的全部租赋。管理财赋的部门认为他犯了“专擅之罪”,要给他以处分。为此,他请求赴大都直接向皇帝申诉,以为把粮食存在国家的“小仓库”里。不如存在老百姓的“大仓库”里好。忽必烈点头称赞,夸奖他懂得治国的大道理,就不再追究他的专擅之罪了。
宋元在进行襄阳争夺战时,元围困襄阳的军队大部分是平叛后改编了的李檀旧部,以勇狠骄悍难加管束著称。忽必烈立刻想到既有能耐又得军心的张弘范,马上任命他担任益都、淄莱等路行军万户。张弘范向丞相伯颜建议:用重兵围困襄阳,首先应切断襄阳的粮道。伯颜采纳了这项建议,并且就派张弘范负责万山粮道的把守。在一次遭遇战中,他以少胜多,竟取得了一次意外的大胜仗,至元八年,伯颜又听从了他的计谋,决定把对襄阳的包围圈逐步缩小。张弘范于是在襄阳、樊城之间,建筑了一个坚强的阻隔性工事——“一字城”,把原来是一个整体的襄樊军事防区,切割成两份。这样,包围圈进一步逼近樊城。第二年攻打樊城时,张弘范肘部中了流矢。他把伤口裹扎了一下,马上就到大本营晋见主帅,提出以水师截江道,断绝樊城的救援。同时在攻取的策略上,建议用水陆夹攻的办法,先攻破樊城,只要樊城攻下,襄阳也就无险可守了。取得主帅同意后,他立即组织新的进攻,身先士卒,轮番猛扑,很快就拿下了樊城。樊城一破,襄阳的守将吕文焕也就只好举白旗投降了。元军攻克襄阳后,南宋的门户洞开,崩溃已成定局。
张弘范以襄樊战役之功,受到了“赐锦衣、白金、宝鞍”等荣誉奖励。
元军稍事休整后,忽必烈又命令伯颜开始征伐南宋的新攻势。伯颜分兵二路,一道进攻淮西和淮东,直指扬州;一道由他率领,命降将吕文焕为前锋,这路元军的主力就是阿里海牙,张弘范隶属阿里海牙军团之下。他们由襄阳顺汉水而下,东略郢西,南攻武矶堡,直扑临安。
其后于丁家洲之战中,伯颜命张弘范所部步骑夹岸而进,利用陆上优势,形成包围,又用战舰巨炮,轰击孙虎臣军。孙军大溃,逃到鲁港。夏贵闻败讯后,也放弃了指挥,仓皇奔逃。此役终令南宋丞相贾似道亲自挂帅指挥的水陆两军主力丧失殆尽,张弘范所部因而长驱至建康。军入建康后,丞相伯颜决定在建康休整一番。在诸将出席的劳军大会上,伯颜决定取出库存黄金分赐诸将。在诸将均已到齐之后,张弘范却姗姗来迟。伯颜沉下脸来面带愠色地说:“我们祖宗传下来的习惯法规定:凡是军事性的集会,迟到的有罪!虽然是近侍贵戚和以才能勇敢知名的人,都不允许宽赦,你难道连这规矩也不懂,竟敢迟到!”与会的人都为张弘范的过失,捏一把冷汗。张弘范却毫不惊慌失态,很从容地说:“我认为军事集会是指战场上的集会。在战争的场合上,我从来没有迟到过。今天的聚会是领受犒赏,在犒赏之前我不敢争先,在道理上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丞相伯颜被他所讲的道理折服了,冷若冰霜的面孔又变得和颜悦色,连连点头称是。
元军攻占建康后,南宋的京城临安,危在旦夕,宋廷不得不发出勤王的号召。但宋朝军民响应勤王号召的只有张世杰和文天祥等少数人。五月间忽必烈派人告谕丞相伯颜:“元军不适应南方盛暑的气候,可以驻兵休整,不可轻敌贪进。”而张弘范则从军事形势考虑,认为应当乘破竹之势,迅速进兵,不可再稍缓。伯颜同意他的意见,命令他用蒙古驿站的快马,奔驰到忽必烈的驻地,面陈形势。忽必烈于是收回成命,决定继续追击。张弘范返回防地后,焦山之战开始了。结果,他又击溃了宋将张世杰率领的宋军主力,终使宋军全线溃败于焦山。张弘范由于这次战役的功劳,忽必烈赐他以拔都(蒙语意为勇士)的荣誉称号,并改授他毫州万户。
至元十三年正月,宋廷派遣宗室赵尹甫、赵吉甫携传国玉玺及降表赴元军大本营乞和。降表中以伯、侄相称。伯颜看了降表后,派遣张弘范、孟祺(元行省咨议)、程鹏飞等人,带着伯颜的命令,先入临安城,责备宋大臣背约失信之罪。张弘范等终于说服了宋廷,取得宋王改称臣仆,屈辱请降的表文。三月,伯颜入临安,宋恭帝赵隰及全太后等均被押送至大都。
至元十四年元军凯旋,张弘范也加官进爵,被授予镇国上将军的军阶,任命为江东道宣慰使。这时张弘范四十一岁,已经是武职官员中从二品大员了。
如今,元世祖忽必烈岂能容忍一个打着南宋旗号的政权继续存在?于是决定要把这个流亡政府扼杀在摇篮里,这个任务又落在了张弘范的肩上。这,可是一副重逾千钧的担子啊!
至元十六年正月,张弘范由广东潮阳发船下海,搜寻宋室踪迹,在甲子门石林,获宋斥候将刘青、顾凯,从他们口中探知宋帝君臣的藏身之地在崖山。张弘范随即率舟师追踪而至。
此时,张世杰所肩负的,则不仅有南宋行朝君臣数十万生命之重,而且更有南宋朝廷及君臣的前途与命运之托。所以,张世杰此时不仅已将生命置之度外,而且对于崖山行朝的攻防战略慎之又慎:
在听说斥候将刘青、顾凯于甲子门石林被元军张弘范部捕获后,张世杰料知行朝行踪已露,一场生死恶战在所难免;同时判断蒙古人的优势是骑兵,不擅水战,而我方强在水军,陆战必败,必须依靠水军与之作战。因此放弃了对崖门入海口的控制,乃“悉焚行朝草市”,把千余艘战船背山面海,用大索连接,成一字水寨,东倚奇石山、横列于海上;同时碇列海中,四面围起楼栅,形同城堞,最终结成水寨方阵,并将宋帝赵昺所乘的巨大御船居于方阵之中,决心依托水寨“为死守计”,率二十万军民誓与元军决战到底。想起昔日焦山之战中,被阿术纵火烧船所致惨败,又考虑到既是族弟又是敌将的张弘范使用火攻的极大可能性,张世杰乃命人把木制战船两侧用衬垫覆盖,以防御元军的火箭和炮弩;又在战舰外皆涂满厚厚一层湿泥,“缚长木以拒火”。
这日,张世杰亲率手下众将巡视自己的杰作,于言谈中,不无得意地道:“吾料斗不过元军骑兵,乃设此固若金汤之水寨,以吾水军之强,对敌不擅水战之弱,可乎?”
或谓世杰曰:“北兵以舟师塞海口,则我不能进退,盍先据海口。幸而胜,国之福也;不胜,犹可西走。”
世杰恐久在海上有离心,动则必散,乃曰:“频年航海,何时已乎?今须与决胜负”。
又有人道:“我军有船千余艘,多为大船,乘北舟初至,兵将不熟水性,晕舟无力,亦且军心未定,兵将未集而出击攻打,北兵必败。”
世杰曰:“我军兵精粮足,逸以待劳,为死守计,立于不败;北兵其奈我何?久必不战自退!”
至是,“人皆危之”。
祥兴二年正月十二日,张弘范携文天祥过珠江口外零丁洋。沙冈义民殷达辅饷军三日。未几,元军自潮阳港趋广海。
十三日,张弘范率战船三百艘(另有二百艘迷失航向未至)、元军二万人,首至崖门,登高瞭望,见宋军船阵一似昔年焦山之战时的排列,乃大笑道:“张世杰数十年如一日,犹不知‘兵者,诡之道’也;只知排列如此‘无术’之阵,岂非徒送性命与我哉?”
张弘范如此知己知彼,盖因张世杰“少从张柔戍杞,有罪,遂奔宋。隶淮兵中,无所知名。”其虽与张柔曾为主仆,既是同乡亦同宗族,但后来张柔降了蒙古,张世杰却南下投奔了南宋。而他们走的道路也完全不一样:张世杰坚决抗元,最后以身殉国,死得十分壮烈。而张柔父子却封侯拜相,成了元初的显贵。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当下张弘范唯恐战机稍纵即逝,遂于次日不待李恒军会师,即行大举进攻:
张弘范军先驾大舟到崖山港的东北出口,才发现“其北浅,舟胶不可进”,便从崖山以东转而南驶,入大海后,从海口进薄宋军水城。这时,张弘范发现此处“山口如门”,便趁机占据了西南出口,对宋军造成了致命的威胁:既切断了宋军的退路,又切断了宋军海上的补给。同时,更使船舰数多的宋军不便於展开兵力。
为生存计,此时宋军只能先与张弘范军决战,利用潮涨之机,将一部分舰队从东北出口驶出,再绕出西南,对元军实施腹背夹击。
彼时文天祥正以战俘的身份被软禁在元军船上,当然看到了这一点,心道:“张世杰不守山门,以一字阵待战,是无远志而轻敌。不过,宋军有船千余艘,且多数是大船,若乘元舟初至兵将不熟水性,已晕舟呕吐,浑身无力,军心未定,舟兵未集而出击攻打,元兵同样是必败无疑。可是张世杰却错失如此良机,难道这是天意?!”
可惜啊,身为宋军统帅的张世杰偏偏没有看到这一点——他只顾虑军队屡败之馀,军心不稳,士气不振,而不知设法战胜船舰数量不占优势的元军,以求重振兵威,这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指挥失误。
随即,张弘范“命乐总管立寨,断其汲路”,宋军危矣!
——然而,张世杰犹不惊慌:宋军炊食所用木柴,当然须靠上陆地樵采,但他早有充足的准备。而乐总管立寨,虽然断绝了宋军陆上的汲水之路;然而淡水除陆地供应外,尚可“每日止候潮平,唯有淡水至,汲以供日用”,其实说白了,就是还可以派轻舟“斗舰”号专门负责汲用珠江入海的淡水呢!
然而,张弘范绝非易与之辈,此计未成,又早心生一计:
张弘范令北舟大集,蔽塞江面,定欲阻塞宋军樵汲之路。世杰乃调轻舟出战。犹能牵取数舟。弘范所部俱海艘,无哨船可以趋利,故世杰以轻舟往来,樵汲自如。随即又被宋军屡屡以几艘小船突然袭击,以致损兵折将,初战失利。
弘范屡遣使谕降,世杰輙以厚礼其使,唯请退屯,乞广东一道,以奉赵氏宗庙,元人不许,“军中闻者歔欷”。
张弘范又索其甥韩新署万户府经历,三遣谕祸福,顺便打探宋军的虚实。世杰深知其意,根本不让韩新深入中军,并历数古忠臣,曰:“吾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不移也。”韩新以爵禄诱之,以利害迫之,世杰笑曰:“果欲吾降,撤汝围兵,使吾出。”
宋朝方面更有新会、中山、顺德以至钦州、廉州的蜑民数千人,组成乌蜑舟师,以“乌蜑船千艘救昺,舣于北”,袭击北兵水师。张弘范“夜择小舟,由港西潜列,乌蜑船北彻,其两岸且以战舰冲之。乌蜑船皆并海民,素不知战”,惟操鱼叉、枪头、鱼镖等渔具,欲赶不熟水性的北兵下海,却哪里能敌北兵的利刃相加?此时徒见张世杰于楼船之巅凭栏眺望,却“又不敢援,进退无据”,竟被元军如砍瓜切菜的一般,“攻杀靡遗”。恰值张弘范陡然想起昔年焦山之战的取胜场景,得意之余,乃故伎重施:“因取乌蜑载草灌油,乘风纵火,欲焚昺(按:名曰赵昺,实指世杰)舰。昺预以泥涂舰,悬水筒无数,(并在每条船上横放一根长木,以拒敌船),火船至,钩而沃之,竟莫能毁”。
“众议恐恒以广州舟至,则樵汲绝矣。世杰乃遣文英将步兵,王道夫将蜑船迎击,又促凌震入卫。“周文英日挑战十馀次,皆为弘范所败”,已而遁入新州。道夫与恒遇,不战而遁,震亦不至。”世杰乃亲率苏刘义、方兴等日夕与元军大战,誓保宋室。
其后,张弘范的后续战船二百艘终于相继到达。
二十二日,李恒也率广州战船百二十艘前来支援会战。
张弘范惟恐宋军浮海遁去,欲聚留而歼,遂以战舰扼海口,命李恒率军于水寨以北列阵,占据了崖山港的东北出口,以哨船阻截张世杰的轻舟,最后完全断绝了宋军的汲道。宋军陷于孤立无援且“樵汲路绝”的绝境,虽然“舟中粮犹可支半年”,但只能以干粮充饥,饮海水解渴,结果导致饮过海水的士兵颜面浮肿、吐泻不止,战斗力严重削弱。
到此地步,即使元军不发一炮,不施一镞,宋军也只能坐以待毙。但按张世杰的军事部署,依然是“行朝依山作一字阵,帮缚不可复动,于是不可以攻人,而专受攻矣”。
呜呼!张世杰用兵愚钝若是,赵宋朝廷不亡而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