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虎臣不假思索地随着高个子军官健步向前,超越官轿而去。
高个子军官边走边问道:“您就是郑虎臣大人么?”
郑虎臣讶道:“你怎知道?”
高个子军官道:“谁人不知您是除奸卫国的大英雄啊!只不知您一向隐在何处,许久不见消息?”
郑虎臣道:“为怕朝廷降罪,负累家人,所以一向隐居在长溪县南山村。若非文丞相出榜募军,郑某怕是还要隐居一段时间哩!”
高个子军官笑道:“大英雄也有怕处么?”
郑虎臣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一会儿来到丞相府前,进到厅里,郑虎臣立脚站定。
高个子军官道:“相爷吩咐,说是在内堂相见!”
转过屏风,来到内堂,高个子军官让座道:“郑大人稍待,在下去迎接相爷就来。”
郑虎臣颌首道:“但请自便。”
郑虎臣坐了片刻,自有人端茶敬上。正好他因旅途劳乏,饥渴已极,于是三口两口地便将杯中茶水喝了个底朝天。眼见丞相尚未来到,郑虎臣站起身来,在堂内徜徉。只见堂内琴棋书画错落有致,尽显主人的雅致风趣。
郑虎臣心道:“当宰相的果然非同凡响。”
正在这当儿,只听得靴履橐橐、脚步踏踏,走进几个人来。
郑虎臣回头看时,不是别人,竟是左丞相陈宜中。——去年奉旨监押贾似道时,郑虎臣曾经见过他一面的。再看他身旁的几位,却是高个子军官并几个带刀侍卫,一个个凶神恶煞,瞪视着自己。
郑虎臣大惊之余,指着高个子军官道:“原来你是骗我来此!文丞相何在?”
高个子军官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只听陈宜中冷笑道:“他哪有骗你?郑大人不是一直打听丞相府么?难道这里不是?至于文天祥么,谁不知道他已经远赴南剑州另外建立都督府了?”
郑虎臣听了,怒向高个子军官道:“你明知我要见的,乃是文天祥文大人,为何却骗我来这里?”
陈宜中在旁冷笑道:“郑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兵不厌诈’么?哈哈哈······”
郑虎臣道:“你想怎样?”
陈宜中道:“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郑大人待罪在身,早该偿命的,却逃脱了一年之久。今日你总算是自投罗网了,哈哈哈······”
郑虎臣道:“你想杀我?”
陈宜中脸色一变道:“郑大人敢于擅杀大臣,本相更能擒杀罪臣。这叫‘一报还一报’,又叫‘天网难逃’。来呀,左右,把他给我拿下!”
郑虎臣不甘为其所擒,缓步后退道:“想要拿我,先得问问这双宝贝!”说罢,疾伸双手去掣腰间那对棒杵;谁知甫一掣出,竟觉双手十指忽然软绵绵地、全然无力把持,只听“咣当、咣当”两声过后,那对棒杵先后坠地。
再看对方,全都站在原地,根本未挪窝儿。
郑虎臣这才猛然惊觉道:“茶里下了毒?”
陈宜中冷笑道:“甚么下了毒?本相不会便要你的命,只是叫人下了点儿‘酥骨软筋散’,好让你乖乖地就擒的!”话音才落,他那手下的一干侍卫已如饿狼擒羊的一般,霎时便将郑虎臣拿下,绳捆索绑起来。
陈宜中随即下令道:“将他立刻斩讫报来!”
郑虎臣临死不惧,大声骂道:“陈宜中,老子操你八辈祖宗!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定要生啖你的肉、死摄你的魂······”
郑毅匆匆追赶义父不及,逢人便打听义父行踪;正好听闻街议,说是有这么一个人刚刚随着一位高个子军官投陈宜中府上去了。郑毅早知陈宜中的“龌龊”为人,这时不免大惊失色,“病急乱投医”之际,恰逢当朝枢密副使张世杰朝会方罢,打道回府;郑毅急忙拼却性命,拦轿喊冤。
张世杰乃是性情中人,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这一听见人喊冤,便自大起同情之心了;命手下问那人时,说是郑虎臣的义子郑毅,首告郑虎臣欲投文天祥,却被一位高个子军官所骗、投陈宜中府上去了,性命堪忧。张世杰这时不免也觉得非常担忧:他当然知道郑虎臣的侠名,更加钦慕其英雄行径;同时也知道郑虎臣待罪在身,被陈宜中这种人着人骗进府去,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
张世杰一时古道热肠,决定帮郑毅一把:令人领他径赴福安府衙击鼓鸣冤,以扩大影响;然后亲赴陈宜中府上来要人。
张世杰赶到陈宜中府上之际,正好赶上陈宜中下令杀人。
陈宜中刚刚下完命令,郑虎臣开口大骂之际,只见门前侍卫匆匆来报:“张枢密求见!”
陈宜中纵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宰相,却也不免有些畏惮于张世杰这个赳赳武夫;当下急忙喝令手下暂且住手,将郑虎臣押入后院拘管起来。随后亲来府前迎接张世杰,边走边想道:“他来干什么?难道是为郑虎臣?谁告诉他的?”
张世杰见陈宜中亲来门前相迎,不免客套一番,寒暄几句;这才开门见山地道:“听说郑虎臣欲投文丞相,却误入陈相爷府邸,陈相爷可别‘金屋藏英’哦!”
陈宜中笑道:“张枢密的消息真灵通啊!此人待罪在身,决不能让他一直‘逍遥法外’呀!”
张世杰“打蛇随棍上”,哂笑道:“那是自然的!听说他的义子都已经去到福安府衙击鼓鸣冤去了,郑虎臣又怎能‘逍遥法外’?!”
陈宜中听了,恨得牙痒痒的,却也只好故作大度地道:“便是张枢密不来,本相也要着人将他送往福安府衙去审问哩!”
张世杰哈哈大笑道:“还是陈相爷英明!咱们这就将他押去么?”
陈宜中无奈,只得另着人押着郑虎臣,随着张世杰往福安府衙而去。
福安知府王刚中朝会过后,此时刚刚回私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听下人来报,说是有人在府衙击鼓鸣冤了;喊冤的是个年轻人,居然还有张枢密的手下陪护着哩!
王刚中听了大奇:非有奇冤,谁敢轻易击鼓鸣冤;非遇大人物,张枢密怎么会派手下官军前来陪护?!想到这里,王知府不敢怠慢,登时换了衣裳,乘轿往福安府衙赶来。
将及府衙,王知府远远地便见府衙门前已是人山人海,于是吩咐轿夫道:“咱们走后门进去!”
来到公堂之上,王知府坐上椅子,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重重地一拍道:“甚么人胆敢在本堂击鼓鸣冤哪!”
郑毅慌忙叩头,泣禀道:“小民郑毅,有冤容禀:为是义父郑虎臣偷出家门,前往文丞相府上投军;义母发现后,便叫小的赶来劝阻。小的急忙赶到这里,却听说义父被一位高个子军官所骗,投陈相爷府上去了。小的思想:义父为去年擅杀了贾大人,乃是待罪之身;这一被骗,进了陈相爷府邸,可知性命难保!还望王大人做主,咱们公事公办,小的义父纵死无怨!”
王知府听罢,心道:“原来事关郑虎臣,难怪张世杰要插上一手,他本来便喜欢同陈宜中作对的;此必是张世杰手下教郑虎臣义子这样说的。有张世杰撑腰,陈宜中也必畏忌;我何必趟这浑水?且等到张世杰来了之后,再相机行事的好!”想到这里,王知府这便沉吟道:“本府不能仅听你一面之词,必待拘了那高个子军官之后,方知你义父的下落。到时本府才好定夺。你先下去吧!”
王知府话音才落,只听府衙门外人声大噪、纷纷嚷嚷道:“张枢密来了,快点散开!”“那人被押着,许是郑虎臣吧!”······人群霎时自动分开,自中间让出一条好阔的路来!
王知府抬眼看去,只见张世杰乘轿在前,郑虎臣被押于后,来到了府衙前。
王知府见了,急忙下堂,亲自迎接张世杰入衙;并指着郑虎臣问道:“张枢密将那郑虎臣带来了?”
张世杰点了点头,进衙入宾座。
王知府这便重新上堂入座,对郑毅道:“你义父既已来到本堂,就不必再深究那位高个子军官了吧?!”
郑毅听了,心道:“此人老奸巨猾、见风使舵,讨厌得很!所幸义父眼前无恙,还是不要多惹事非的好!”于是点了点头,随即被王知府挥手屏退。
王知府随即令人将郑虎臣押在堂下,一拍惊堂木道:“郑虎臣,你去年擅杀朝廷大臣,可知罪么?”
郑虎臣昂首挺胸道:“贾似道专权误国,人神共愤;郑某有幸亲手为国除奸,纵死何憾!”
郑虎臣这话一出口,满堂上下顿时喝彩声一片;就连王刚中王知府,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喝彩。良久,才听王知府叹道:“郑大人擅杀大臣之事,毕竟非同小可,且押在监内,容禀明杨太后,再作定夺!”
郑虎臣的被拘,令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按照大宋律例,擅杀大臣,理当斩首;但他杀的却是“专权误国,人神共愤”的贾似道,这该如何处置?
陈宜中等少数派主张杀一儆百;张世杰等多数派主张无罪释放。
杨太后一时难以决断,只得思之复思之。
郑毅见义父之事久拖难决,不免心下思量道:“此事悬而未决、一拖再拖不是来路,必须自行设法营救;毕竟义父身在囹圄,‘多呆一刻,危险一分’哪!”
郑毅想到便行动,开始实施一个万全之计:
郑毅即刻向王知府叩请探监。
王刚中当即允诺——毕竟郑虎臣未定死罪嘛!
于是,当日傍晚,郑毅提篮挽包,赴狱探监。
郑虎臣被归为朝廷要犯,关在重监室;郑毅前来,带得探监通知的,监狱即便开门放入。
郑毅入到狱中,见狱卒共四人,即便将篮子开盖、包袱解结,捧出几色荤菜、一大壶“客家老酒”,孝敬他们道:“几位爷辛苦,小的没啥犒劳,权且以此聊表薄意!”
四位狱卒就着墙壁上悬着的马灯光线,看了看酒菜,笑道:“这酒闻来挺香醇的,定是好酒;而且这酒酒性温和,喝了痛快不上头,更不坏事。再配上这‘大窝肉’······难为你小子想得如此周到······咦,这是什么?”四位狱卒看到最底下还有货色,贪心又起。
“噢,这里面是馒头和烈酒,捎给我义父吃的······”郑毅对此不卑不亢。
“唔,馒头和‘劣’酒?你小子还挺孝顺啊!”四位狱卒看到再无油水可捞,这便让郑毅将吃食递与义父郑虎臣,他们则顾自大吃大喝起来。
郑毅见状大喜,却并不形于脸色,只是径自来到牢笼前,将吃食依次递与带着轻枷的义父郑虎臣。
令那四位狱卒万万想不到的是:郑毅在将馒头递与义父时,不仅轻轻地捏了捏义父的手,而且明显地对义父眨巴了眨巴右眼。这信号明显之极,郑虎臣哪能不会意?只见郑虎臣极其轻微地做了个颌首之态,随即将那一小坛烈酒接入,缩在牢笼内慢慢享用。
趁着那四位狱卒不注意的当儿,郑虎臣将馒头掰开,边吃边看,只见里面赫然有个小纸团儿;展开看时,原来是张小信笺,上面草字两行:
“义父,孩儿来救你;那烈酒自有妙用,千万别喝了!”
郑虎臣正自不解之际,忽听郑毅低声道:“义父,快将钥匙拿了,将枷锁和牢笼打开,再将烈酒拿出来!”
郑虎臣听了,大惑不解;却已无暇多问,只是急切地接了钥匙,好不容易才将枷锁打开了。直到这时,他才猛然醒悟道:“这钥匙,哪来的?”却不见郑毅回答;抬眼看时,只见郑毅正在开监室门呢!再看那四位狱卒,全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郑虎臣这才恍然大悟道:“想是毅儿给他们下了蒙汗药!只不知毅儿拿这烈酒来想干什么?”
想归想、做归做,郑虎臣迅速地打开牢笼,拿出烈酒,来到郑毅身后。
郑毅刚好将监室门开了,剥着狱卒的外衣道:“义父赶快也剥身衣服来穿,待会儿出去方便些!”
郑虎臣如法炮制,却见郑毅将牢笼内的稻草抱出来,撒得遍地都是;这时刚好撬开了酒坛封盖,将坛中烈酒散乱地倾倒在稻草上。
郑虎臣见状问道:“毅儿,你这是干什么?”
郑毅抬头看向郑虎臣,正要回答之际,却突然放下小酒坛,沉声惊呼道:“小心身后!”
郑虎臣这才听到身后果然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而且已然靠近了自己;心知对方借着郑毅转身抛洒稻草、撬开坛盖、乱我心神之际,蹑足潜踪,意欲一举偷袭,害己性命,真叫狠毒哇······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步到招至,一缕金风急如闪电,袭向郑虎臣后背,眼看将要夺去他的性命。
好个郑虎臣,听风辨声,于千钧一发之际,极为迅捷地避开袭向自己右项的来势;将身蓦地一闪,骤然转到那人左侧空档,接着猛然出招,双拳先后击向对方左肋。那力道何止千钧之重!登时将那人击打得哼也未哼一声,便自软瘫委地。那兵刃随之坠落在地,发出“咣铛”的脆响,余音震耳。
郑毅大惊,即将那人拖入牢笼,蜷缩成郑虎臣模样;仍将牢笼锁上。再来寻那小酒坛时,却被自己不小心踹到牢笼中去了,烈酒直撒入牢笼之中。此时时间紧急,郑毅且管不了那人的生死,只是疾速窜到义父身旁,摘下墙壁上悬着的马灯,丢到那堆稻草上,霎时引燃熊熊大火,直延向牢笼中去。
郑虎臣终于恍然大悟道:“毅儿好计谋!······可惜铸此大错!”说着,抬手指了指牢笼;随即同郑毅闪出监室,大声呼喊道:“不好了,监室失火了——”于是趁着混乱,与闻声而来的灭火者逆向而行,终于顺利地逃出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