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地虽大,却已无处跻身,怎么办呢?”这一回,钱物尚在城里,就连杜浒也没辙儿了!于是,这一行一个个惊怒交加,无不捶胸顿足、仰天痛哭。
好在过了许久,城中忽然出来了两个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五十名全副武装佩带着弓弩刀剑的士兵,自报名号曰:义兵头目张路分,徐路分;还带来了文天祥等人的行李,并让出两匹马给文天祥和杜浒骑。又道:“苗将军差某二人来送,看相公去往何处?”
文天祥道:“必不得已,惟有去扬州城见李相公。”于是上马便行。
行不多远,张、徐二路分道:“安抚谓:‘淮东不可往’,不如往淮西投夏将军。”
文天祥道:“我与夏老素不相识,且淮西和建康、太平、迟州、江州等地相对,这些地方都住着元军,路不好走;又不方便南下。”
张、徐二路分又道:“相公去到扬州,李制使若定要杀你,那怎么办?”
文天祥道:“予委命于天,只往扬州,尚有机会连兵复宋;万一不行,我就从南通直循海路到永嘉去。”
张、徐二路分道:“倘需如此周折,还不如暂避我们义军山寨。”
文天祥道:“暂避你们山寨,那几时能复兴大宋?”
张、徐二路分道:“我们山寨有人有马,有酒有肉,消停得很哩!”
文天祥道:“二位当文某是酒囊饭袋,来此只为这个?要是只贪图享乐,北营尽有高位、美人待我,我又何必巴巴儿地逃到此地来呢?”
张路分道:“请恕在下斗胆直言:李制使说,丞相已随元军北上,绝没有轻易就能逃脱的道理;即使能逃脱,也没有十二个人一齐逃脱奔来真州这么容易的事。一定是丞相已经叛国投敌,又奉命前来充当奸细的吧。”话毕,猛然拔剑在手,指定了文天祥。这时,徐路分和那五十个士兵见状,也纷纷同时拔剑在手、张弩以待,霎时将文天祥一行围在核心。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文天祥只觉得周围杀气腾腾,情况危急万分。
“你们想干什么?”杜浒厉声问道,随即与余元庆等诸人也纷纷掣出兵刃,与真州将士刀兵相向。
文天祥看了杜浒等人一眼,摆了摆手,随即沉着地下马引颈道:“苗将军既要杀我,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来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好在我没死在胡儿之手,终于能够死在自己人之手;只可惜不能为复兴大宋而尽忠,却是死也不能瞑目啊!”
不意张、徐二路分见文天祥如此表现,却忽然对视一眼,同时收回兵刃;又猛地挥手,喝退士兵,向文天祥赔罪道:“今日之事,实在对不住丞相,让您受惊了!其实,这也并非我二人的本意,而且苗安抚也无他意。只因为制置使李大人不但叫苗安抚要杀丞相,而且,也怀疑苗安抚,说他放您进城就是与您同谋,是对大宋的不忠。迫不得已,苗安抚才让陆、王二都统把您骗到城外;又叫我二人护送着您,并且趁机进行试探,一旦丞相果系奸细,定斩不饶。如今咱们确信丞相为人行事光明磊落,故以实情相告,还望丞相海涵!另外,苗安抚早在江边备得有船,丞相可以登舟航行,南下北上皆可。”
文天祥见他二人对自己已然冰释前嫌,本来十分高兴,阴郁的脸色也渐趋和缓起来;但听了他们最后这句,不禁又惊又怒,复又敛容道:“若要北上,我们又何必南下?如此看来,苗将军也还是把我认作元军的奸细了?!”
张、徐二路分见文天祥始终坚定忠贞,终于大受感动,于是恭恭敬敬地相告道:“苗安抚对丞相确实是疑信参半,故令我等反复试探,便宜从事。今见丞相一言一行,如此忠贞不渝;我等怎么还敢难为丞相呢?既然丞相执意要去扬州,我等情愿派人护送到底。”
张、徐二路分说完,便挑选出二十名精兵,吩咐他们将文天祥等人一路护送到扬州城下,这才告辞而去。
文天祥目送着张、徐二路分领人逐渐远去的模糊身影,不禁感慨万分,口占一诗曰:
“荒郊下马问何之,死活元来任便宜。
不是白兵生眼孔,一团冤血有谁知?”
二十个士兵又送文天祥二十多里,出了真州州界,却都停下了脚步。一个士兵头目上前说道:“文丞相,扬州就在前面树林之后不远;丞相前途保重,我们要即刻回营点卯,耽误不得的。小的告辞了。”
“好、好!”文天祥不便强人所难,随即叫杜浒取出二十两银子来,同那头目相商道:“能否请弟兄们再送我们一程?”
“不行啊,请丞相原谅!”说完,二十个士兵一起向文天祥行了跪拜大礼,然后接了银子,讨回马匹,转身离去。
文天祥一行十二人只得小心翼翼地摸黑前进。
忽然,杜浒上前悄悄地对文天祥说道:“丞相,前面有一伙‘马垛子’,他们专门在夜间用马驮物走私。所以,他们必定马衔环,人衔枚,绝不出声。咱们只要悄悄地随着他们往前走,保管平安无事。但是不能跟得太近。否则,他们若以为咱们将要干扰他们的行动,那就麻烦了。”
于是,文天祥一行就悄悄地跟在“马垛子”后边,个个都如临大敌,刀在手,箭在弦,噤声不语。这样果然顺利地过扬子桥,到达了扬州城外。
此时正是德佑二年的三月三日夜半三更。置身郊野,冷月沁人;凝视扬州,寂寂无声。
文天祥等大多步行于此,兼之于途波折不断,才四十里的路程,竟走了不下两个时辰;这时不禁困乏已极,又明知战时戒严、进不了城,乃在这城外寻到一处门首镌刻“三十郎庙”几个大字的破庙,大家一道进去暂且栖身。
这三十郎庙破败已极:玄天作顶、星月照明,徒存残垣断壁遮风避寒。文天祥等十二人只能横七竖八地躺在破瓦断砖上歇息。
此时夜幕低垂,风寒露湿。尽管周身慵懒无力,双眼也涩重欲闭,但文天祥却是欲睡还难:听着周围的一片鼾声,浮想联翩,只觉得夜长难度。
朦胧中,他听到扬州城里的更鼓声响了四下。只听杜浒附耳道:“丞相,咱们该进城了!”
文天祥忙翻身坐起来,揉揉眼睛道:“唔,也该走了!”
一行来到扬州城下,只见城门外黑压压地挤了不下百余人,大家都坐在地上等着开门。
便听有人小声议论道:“听说制置司下令捕文丞相甚急,不知为何要抓他?听说他也曾经是个大忠臣哩!”
“可不是!只是最近风传他已投敌变节,李制使甚至下了格杀令哩!”
“难怪听人说,只要是听到外地口音,城楼上就会毫不客气地将矢石打了下来;更别说放进城里去了······”
众人听了,相顾吐舌,哪里敢吱半声?!
东方天际渐渐地泛白了,城门仍然紧紧地关闭着。只见城上将士防守甚严:他们头戴兜鍪,手执宝剑,时刻准备战斗。城墙上隐约可见贴有海捕文书,不用说,肯定就是悬赏捉拿丞相的告示了。
文天祥等一行见了,不敢久留,只得依次悄悄地退出人丛,聚到附近的一座柳林子里。
杜浒道:“丞相,在下想来想去,觉得这扬州城是进不得的了。李制使既然下了要杀丞相的决心,进城肯定凶多吉少。不如另找地方稍作休息,先避开北兵的游动哨,等夜里去高邮,然后设法转通州,再渡海回江南,或直接去永嘉找益、广二王,以图中兴大业。总比白白地死在扬州城下有意义得多!”
金应却道:“杜将军的想法是不错,可是咱们只要一离开扬州城,到处就都是北兵的游动哨;何况此去通州足有四五百里路程,怎么能够顺利到达?与其在途被胡人捕杀,还不如干脆就死在这扬州城下,也算是‘生为大宋臣,死为大宋鬼’——尽了忠了。更何况李制使也不一定真的如此糊涂,定要将我们杀死呢!”
文天祥听他们各执己见,却都有一定的道理,一时自也犹豫难决。
这时,余元庆忽然无比兴奋地小声嚷道:“丞相有福,丞相有福!”
原来,他刚才远远地看见一位从通州方向进城来卖柴的老人,就迎上去同他联络,竟说服老人愿意带他们去高沙暂避。
高沙是去通州的必经之地;而且此时天色尚早,去到高沙,既能避免扬州守军的缉拿,又能顺利地避开北兵游动哨的盘查,进而伺机渡海南下。——这确是当前这一行求之不得之事。
杜浒听了,十分高兴,却又不无担心地道:“待会儿天一亮,却去哪里藏身?”
卖柴老人道:“大不了先到我家里躲一躲。”
金应这回也动了心,就问:“去你家有多远?”
“二三十里。”
“有哨兵盘查吗?”
“有时候有。不过,乡下地儿,他们几天还不一定来一回哩!”
“那快带咱们走吧,到高沙一定重赏你!”
文天祥一行随着卖柴老人一路前行。大约走了十四五里,天色渐亮,卖柴老人道:“此地名为桂公塘,再往前走一马平川,容易被胡人发现,咱们还是避一避么?”
他们只得停止前进,欲寻栖身之地;卖柴老人道:“喏,那前面不是?”只见前面不远处一座小山上果有一个土围子,只是椽瓦无存,惟剩几根梁柱而已。可环顾四周,此地庄户很少,哪里都不便藏身;再说纵有些许住户,也不能连累人家呀!思来想去,他们唯有进土围子中暂避。
这时杜浒清点人数,发现竟然少了四个人,乃是余元庆、李茂、吴亮、肖发。文天祥很不放心,派人分头返程去找,却也不见下落。这时大家才明白:他们是各携身上的银两和行装逃跑了。看来他们是知难而退,不愿意再过这种被宋元两方追杀不休的日子了。众人于是大骂不止。
文天祥这时反而劝众人道:“罢、罢、罢,人各有志,不能强免,但愿他们能够逃出胡人的魔爪,就是万千之福了。不过,文某临到山穷水尽时,诸位依然跟随于我,就足见咱们的友情乃是生死不渝的了。”
杜浒、金应、张庆、夏仲、吕武、王青、邹捷七人齐声应道:“感谢丞相对我们的信任。”
众人说罢,进入土围中,只见里面马粪成堆,难以插足;没奈何,只得权且忍耐。
杜浒低头看了看马粪,嘀咕道:“唔!这里有几堆马粪还新鲜,估计巡哨才离开不久······”随即转头对卖柴老人道:“北哨大约多久会来一拨?”
卖柴老人道:“多半上午出哨,下午回营。”
杜浒听了点头道:“那就好了,估计敌哨已然来过,必不会再来!咱们且安心歇息,利于晚上行动。”
大家枯坐土围中,打着盹儿。不想连日劳顿,一觉难醒,直睡得东倒西歪;卖柴老人更是涎流嘴角,尚不自知。直到红日西沉,大家方才醒转,果然不见元军哨兵的出现。
大家正自庆幸间,突然听到一种排山倒海的喧嚣声,由远至近、震天动地。大家转而大惊,纷纷趴在墙上就缝隙中偷瞧:天哪!数千北骑,人喊马嘶,由东向西、铺天盖地而来,偏自土围前闪电驰过。大家都忍不住惊呼道:“今日死期至矣!”只是那声音完全被那些铁蹄如惊雷般的踢踏声给淹没了。
大家正惊诧间,忽然感到外面风雨大作,却于风雨中竟瞄到一只三角铁爪“悄无声息”地飞刺在屋梁之上,拖在屋外的一根精铁长索越绷越紧,显然是被元军马匹拖拽着。
文天祥一行不敢吱声,只得互相打着手势各自躲藏。便在这一瞬间,那梁已被拉塌,斜斜地撞落土围之中。
幸得杜浒等人多出身江湖,见机得快,早已闪身避开了;虽然不免有些擦伤,但所幸全都安然无恙。更幸运的,则是那屋梁已朽大半;在那屋梁坍塌之时,那只三角铁爪早已自动脱落,依旧“悄无声息”地飞回墙外,将这一行的危机消除殆尽,并随着墙外马蹄的轰隆声,渐去渐远!
待敌远去,众人齐齐嘘口长气,道声:“好险!”这才发觉,大家个个都是灰头土脸、马粪粘身的了,不禁互相指着哂笑不已。
这时,大家都感到饥饿难忍了。卖柴老人道:“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去,不能送你们去高沙了。各位一直向前走,先奔贾家庄,然后从那里再往东走,就到高沙了。你们要解饥渴时,到了贾家庄,可径投庄主贾老太爷,那人活菩萨的一般;你们只要诉诉苦楚,他老人家定然心软,保管会好好招待你们的······”
文天祥一行八人只得与卖柴老人别过,取路往贾家庄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