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路无话。他们乘夜行至堡城,黎明时分来到司徒庙下的贾家庄,此时他们已是又累又渴又饿;没奈何,只得一路问询,入庄拜访贾老太爷,欲求饮食。此时文天祥情非得已,乃变姓名为清江刘洙,略通款曲,并不敢以真相示人。幸得贾老太爷果是个大善人,听杜浒说是因为行商遇盗流落至此,顿时心生怜悯,吩咐庄客烧茶煮饭,好生款待。
一行正感念间,不意当地宋军巡檄忽然倾巢出动,个个手执兵刃火把,团团围困住贾家庄,将文天祥一行通通抓进所里羁押审问。
贾翁听说是幼子为还赌债,将“刘洙”等八人以“强盗”首告于官,欲赚赏银;不免羞愤交加,纠集一班亲眷大闹巡檄所。
巡檄官因制府檄下,原以为此次抓到了文天祥,乃是大功一件。不想文天祥一路逃亡之下,早是容颜大改,憔悴已极;亦且自称清江刘洙,根本与文天祥对不上号。这时巡檄官又听说原来是“误信”了贾家幼子的“诬告”,且兀自半信半疑;但拘其邻里鞫问,众人无不数落贾家幼子的不是。巡檄官心想:窝藏要犯,其罪当诛,谅亦不敢为之。因责其幼子,收些赎金,将“刘洙”等八人当场释放。
“刘洙”等奉金致谢,贾翁坚拒不受;只得心怀感激,夜趋高沙。
“刘洙”等受惊一场,心有余悸,于是改变行程,循城子河径趋高沙。一行仰卧船舱之中,任舟顺流南下,只是不时“出入乱尸中”,亦曾“与哨相后先”,至为惊险;直到天明将到时,只见江水茫茫,远接平沙漠漠。舟子遥指那荒无人烟的岸头,摇头叹息道:“今年南北双方数次交战于此,百姓尽皆家破人亡了呀!”
得舟子接济,“刘洙”等在高沙休整一日;并在夜晚雇了马,继续往高邮方向急速奔逃。
可谁知“欲速则不达”,一行八人忽然于途中迷失了方向。整整一夜,都在原地兜着圈子,无从脱困,以致人饥马乏,却无法索解;又偏偏遇上突如其来的浓雾狂风,更加令人灰心丧气。
好容易熬到旭日东升,浓雾散尽,这时他们“饥莫能起,从樵者乞得馀糁羹”;又通过他们找到出路,继续向前行进。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行入海陵,至兴化板桥,只见远方突然来了一队二十余名巡逻的元军骑兵,大喊着挥刀驱马迅速迫近。文天祥一行避之不迭,急忙就近潜藏到一座荆棘丛生、极为浓密的竹林之中,一动不动。
那二十余名巡逻的元军骑兵立刻便将竹林团团包围起来,个个张弓搭箭、挥刀操矛,鱼贯出入、搜索攻击。
此时这些_)"-zbh}{失魂落魄者“既无遁形术,又非缩地仙”,恰似“猛虎驱群羊,兔鱼落蹄筌”。一任对方远射近砍,而无法反击,实令人怜悯扼腕。——虞侯张庆的右眼中一箭,脖项挨二刀,一时鲜血喷涌,让人不忍卒睹。帐兵王青无路可逃,被元兵绳捆索绑而去。仆夫邹捷俯卧在丛筿中,被马奔跑时踩踏其脚,霎时撕皮带肉,留下好大一块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至踝,却也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忍受,不敢吭声。杜浒与金应被抓,只好将身上所携黄金贿赂对方,方免于被抓。总辖吕武、亲随夏仲,幸好散避他处,未遭刀箭之害。文天祥藏身处距杜浒不远,北骑进入竹林,往来经过其旁,刀锋几乎挨近肌肤;所幸正要接近他时,突然四野大风骤起,万窍怒号,仿佛有神灵前来护佑的一般,只见那些元军骑兵忽然间全都仓猝离开了。文天祥自谓“更生不自意,如病乍得痊”。
.D!0$WmOZ不想元军骑兵原是不甘罢休,在竹林外大嚷着,欲乘风纵火,将其一举毁灭。
险情更加惊心动魄,一行七人只得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片竹林。匆匆走过一片田野,他们急忙奔跑到对面一座山丘中,进到一处丛林躲藏起来。
回头看时,只见刚才躲藏处,那片竹林已成一片火海,烈焰窜天、浓烟聚云,哪里容得人在?
此时、此地、此身、此心,众人仰天坐眠,惊魂稍定。尽管太阳当昼,如火相煎;饥肠辘辘,无物可填;但得手下人用破罐子舀来一勺水,献来解渴,文天祥只觉得饮来似天降甘露,甘甜如饴。因而觉得虽然露营于此,尚可以青山为屋,以白云为椽,便是荒草流水,亦可以为伴。只是若非万不得已,当尽量避免陷入困境,更不可入无食之地,不可往阴陵之处,否则即如失目之鱼,无足之蚿,将困死于此。只因这时触目所及,道旁万千白骨累累成坟,死者魂魄竟与蝇蚋相伴,尸体的膏脂喂饱了乌鸢豺狼。此时文天祥睹物生情,不觉浮想联翩:倘若自己早几天死去,定然也是如此下场,又有谁知?大丈夫的生命竟然如此之贱,怎不令人仰天长叹?!
是啊,古人尚且知道,要选择安居之处,立业享乐;谁肯蹈不测之渊,陷灭顶之灾?谁忍将父母所遗之身,弃之如粪土?文天祥当然深知生之可贵,死之可畏,实不愿作无谓之牺牲,惟尽量保全生命,以作兴复大宋王朝的本钱;但也决非贪生怕死之徒,衷心愿为大宋中兴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转念至此,他毅然决定:要学苏武牧羊终不易志,慕鲁仲连义誓不帝秦。为了大宋王朝,此心必如金石之坚,如战国时被魏相拷打近死的张禄,后被人车载往秦,改名范雎,成为秦国丞相;春秋时逃亡到吴国的伍子胥,结识了吴公子光,助其兴吴;秦汉之际的季布,在项羽败亡之后,逃到鲁地朱家为奴;战国时樊於期得罪秦王,逃到燕国,为燕太子丹所用。此皆当时倜傥之国士,虽一时遭遇危困,却能得人救助,最终成就大事。
可悲的是,自己却得不到扬州守将李庭芝的理解,苗再成又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本为大宋尽忠,反被猜忌,此恨哪怕在九泉之下也难消啊!
奔波、恐惧,饥饿、寒冷,忧愁、愤怒······又是一夜悄然而过!
次日清晨,文天祥一行七人继续往高邮城进发,开始更加艰苦的跋涉。
高邮地当苏北平原,田陌纵横,一望无际。时值三月初,田里麦苗正旺,郁郁葱葱,铺天盖地。文天祥一行往前走了三五里,只见路程渐趋平坦,行人也多了起来。
“怕是元军骑兵已收兵回营了吧”。这样想来,大家心头稍见轻松了。只是文天祥看着自己一行人的狼狈状:互相扶持,行速极慢,一步三顾,恐敌追来;不免心怀隐忧。却又遇上从扬州来的两个**,一副轻薄之态,自称同样是从敌人魔掌之下侥幸逃脱的;却又各操木棍相随,嘴里不干不净地唠叨不断,似欲趁火打劫。然逡巡行路,避让不了,奈何!大家只得忍气吞声,噤若寒蝉,同时暗中戒备着。所幸正当困苦之极时,文天祥一行忽然遇到六位樵夫,如佛降人世,溺者获舟;终于将那两个**给甩了。于是杜浒雇这六位樵夫轮番扛送文天祥前行。六位樵夫就近寻得一片竹林,合力施为,巧手编了个大箩筐,用根长长的竹杠抬着文天祥走。文天祥如此长大之人,蜷曲着坐在箩中,实非得已;而六位樵夫也因难负重荷,连肩膀也扛得又红又肿了。路人见此惨况,莫不揪心;而杜浒等人在旁,无不涕泗。这样马不停蹄地走到傍晚,终于到了高邮城西的稽家庄。庄主稽耸素以义称,当晚偶见文天祥一行风尘仆仆,却不似等闲;一问方知端的,乃迎天祥至家,安排食宿,殷勤招待。次日黎明,又遣子德润卫送东渡,直至泰州。
从泰州到通州,须经海安、如皋,还有三百里水路,到处有元军和土匪出没。“会通州六校自维扬回,有弓箭可仗,遂以孤舟于廿一日早径发。十里,惊传马在塘湾,亟回。晚乃解缆,前途吉凶,未可知也。”再往通州,终于平安到达距通州城六十里的白蒲。
眼前通州在望,但会不会重蹈“扬州城下,进退不由”之覆辙呢?日前过海陵时,文天祥恐不容“羁客”、导致“无辜”而死,故未入城;但通州为出海必经之路,不能不进呀!然而,可否容身尚不可测,文天祥亦不免将其视作“畏途”了。
时通州亦属淮东制置使李庭芝辖制,因僻处江北,尚未遭到元军铁骑蹂躏。
通州守将杨师亮,也早已接到李庭芝捉拿乃至格杀文天祥的命令,得知文天祥将入通州后,不免着人对文天祥等人反复盘问了好几天,仍不能释疑。所幸这时有位从镇江来的人带来了那里元军正在搜捕文天祥等人的消息,道:“镇江大索文丞相十日,且以三千骑追亡于浒浦。”直到这时,杨师亮对文天祥的疑虑才终于不辨自明了。
杨师亮于是果断地郊迎文天祥入城,并“馆于郡,衣服饮食,皆其料理”。这样,文天祥总算结束了九死一生的逃亡生活。
文天祥等人在历经磨难之后,终于又一次享受到大宋朝的自由。
在通州将息逗留了十余天,文天祥身体得以复原。不幸部属金应却因积劳成疾,一病而亡。金应,庐陵吉水人,宋江南西路兵马都监。他重义知武,亦擅文词,为文天祥书吏。元兵进攻,临安危急,文天祥出使元营被拘,旋被驱北上,时“虽亲仆亦逃去,惟应上下相随”。文天祥逃出元营,金应也曾被俘,出所带银两方得身免。金应对文天祥,“委身以从,死生休戚,俱为一人”;金应与文天祥结交了二十多年,相知甚深。特别是自从跟随文天祥出使元军兵营以来,历尽千辛万苦,奔走数千里,与文天祥生死与共。文天祥对金应的突然去世十分伤感,在通州城西雪窖,亲自埋葬了这位追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部下,并写了两首悼亡诗焚化于坟前;
其一曰:
“我为吾君役,而从乃主行。
险夷宁异趣,休戚与同情。
遇贼能无死,寻医剧不生。
通州一丘土,相望泪如倾。”
其二曰:
“明朝吾渡海,汝魄在它乡。
六七年华短,三千客路长。
招魂情黯黯,归骨事茫茫。
有子应年长,平生不汝忘。”
老友金应的病逝,让文天祥更加坚定了南下的志向。他决定化悲痛为力量,尽快离开通州,赶往永嘉,投奔那里的益、广二王,早图复国大业。文天祥为此与杨师亮共商复国大计,约定:文天祥南归后率一支船队北上,合力收复失地。杨师亮挽留文天祥不住,于是积极地为文天祥准备船只,准备送他出海南下。
三月十七日,杨师亮雇得民船,文天祥一行六人告别通州城折向东北方向,欲从海道南归。通州滨江,文天祥本可从通州顺江入海,无奈长江口沙洲和与通州隔江相望的浒浦已在元军控制之下,于是只得绕道如皋,过南通观音镇、至石港镇,“避渚洲,入北海”。
十九日,舟经石港,绕道石港东十五里之卖鱼湾海口,准备由此扬帆南行。
回顾北海沙滩的美景,遥望通州险要的狼山,文天祥满怀眷恋“故国”之深情,口占《卖鱼湾》一诗云:
“风起千湾浪,潮生万顷沙。
春红堆蟹子,晚白结盐花。
故国何时讯,扁舟到处家。
狼山青两点,极目是天涯。”
此时,驻在定海的张世杰正好派人开来一艘海船到此公干,历尽艰险的文天祥等人兴奋异常,顿时改乘这艘船沿海南下了。他们“渡扬子江”、途经淡水洋和苏州洋,由海门“涉鲸波”,入海南行。
大海船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上,扬帆南下。
站在船首,极目远望,只见周遭水天相合;前方旭日东升,一片光辉灿烂。文天祥的心情霎时舒畅已极,只因他已从张世杰手下的嘴里得知:此时南方的局势又起了新的变化——从临安顺利逃亡的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已在永嘉开建起了元帅府,大宋已经重新建立起抵御元军的大本营,复兴大宋指日可待矣······此时的文天祥几乎溶化在蓝天和大海之中,他那颗赤诚的爱国之心也早已飞奔到永嘉二王那里了。
正如他在著名诗篇《扬子江》中所云: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东头。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