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终于鱼贯登舟,交替荡棹。此时逆流向西,舟行如龟;怎敌众人乍遁魔窟、归心似箭?!在长江上缓慢地行使了七里许,不觉进入“两岸夹长川”的险处,所幸江流平缓,倒也行速不减。忽有元军大型的巡逻船顺流而下,向他们大声地喝问,众人早已远远地瞧科,急忙先行鼠伏舱里;艄头当值的船工肖发、王青就着黑夜,机智地答称为渔船,却摇棹不止,尽拣河边水浅处疾行。巡逻元军听说是渔船,兀自不信竟会跑这么远来;亦且隐约见那船好似“拔都哨船”,当然更加不信他们的话语,欲驶来亲自登舟盘查。怎奈其时这江里潮落水浅,巡逻船生怕搁浅、不敢驶近,众人才算侥幸地闯过了这一关。
“好险、好险!”众人受惊过后、慨叹之余,纷纷仰天祷告曰:“倘得风伯襄助,实属万幸!”祷声方罢,众人忽闻身后由远至近地传来阵阵怪声如人哨,齿甚清丽。众人多有不解,只见肖发、王青高举船哨、躬立船头、拜且祷曰:“多谢‘神道’来送!”
众人笑问曰:“何神?”
肖发、王青曰:“但遇‘江河田相公’也,即得顺风送上。”
众人听了,不觉惊喜交加。
此时初得顺风,船行极速。众皆掐算,以为顶多至五更即可达真州城下。
岂知那风来得快也去得快,刮了不到一个时辰,忽然就不声不响地平息了。
比及天明,众人自度所乘之舟尚隔真州不下二十余里。此时晨曦初露,江上一片洞明;众人眼见周遭白水茫茫,一眼望不到江岸,不由深恐北船自后追蹑,又惧有哨骑在淮岸,一时俱忧迫不可言。
在舟之人,惟尽力摇桨撑篙,可牵处众人齐力沿岸拽缆;然心急则力不逮,欲速则不可达也。
终于,真州在望了;众人齐声欢呼道:“我们终于快到家了——”
是啊,他们终于还是逃出京口-,眼看就要到真州地界了!这一来,不但“渔父疑为神物遣,相逢扬子大江头。”便是他们自己回想起来:这一路的行程,也的确是“步步惊心”,令人感慨莫名呐!
但谁会想到:待会儿,他们还将面临更大的困难,而且竟然会是“入城难于脱虎口”这样严峻的局面——
终于上了河岸。
众人抬眼看时,只见真州城外一派荒凉:这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偶尔可见弃骨横尸,着实可谓“鬼见愁”哩!
只是奇怪:那真州城看似近在眼前,可他们都走出一里多地儿了,那城子似乎仍然可望而不可即。况且,这里多已湮为滩涂,地势平坦,又不见有乔木遮掩;文天祥等一行十二人穿行于此,显然目标太过闪眼——一旦遇敌、尤其是遇到蒙古铁骑,可就逃无可逃了!
幸好再走出不远,他们忽然发现前面有人——一个跛足的拾荒老汉,“问问老人,熟门熟路的,必能指点路径!”
不想那老汉一眼瞄见了他们一行十二人,唬得二话不说、掉头就跑。可怜老人走路尚且困难,这么样惊慌失措地一跑哇,一个趔趄,猛然栽倒在地。但他兀自挣扎着迅速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船行”。
文天祥见状大急,一面说着安慰话,一面抢上前去帮扶。
但那老人听不懂文天祥的吉州方言,总以为只是喝止自己的,于是喘息不定地嘟囔着:“你们这些狗鞑子,抓我这么个穷老汉作甚!”嘴上说着,双腿却跑得更用力啦!
余元庆这回听得清清楚楚,方悟自己一行还是北兵装束,百姓见了,如何不怕?于是忙用真州话大声喊道:“老伯别跑,您身后是咱大宋的文丞相哩!”
老人听到这确是地地道道的当地口音,霎时感到尚有一线生机:虽然说是“羊遇狼群,焉有活路?”好在这时既然对方并未急着抓捕自己,浑不似北兵素来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野蛮的强盗行径;也就索性“等着瞧吧”,这便犹疑着站在那小道边不动了,只是干瞪着那双昏花的老眼,紧紧地盯着他们,犹自喘息着念叨道:“文丞相,哪个文丞相?”
杜浒在旁,忙解释道:“还有哪个?就是‘状元宰相’文天祥文大人呀!”
老人这回总算是听清楚了,只见他突然笑了起来:“‘状元宰相’,鼎鼎大名的文状元文丞相!哈哈哈,刚才误会一场,恕老汉失礼了!”
文天祥爽朗地说:“不客气不客气,老人家,刚才倒是咱们惊扰您了!”
老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眼道:“唉!各位这身北兵打扮,刚才可把老汉给吓懵了!你们是不知道哇,这里常有鞑子的骑兵来巡哨的呀!昨天早晨,老汉我可是亲眼看见他们到我们这五里头转了一圈才离去了呢。文状元,你们可要万分小心这些个鞑子骑兵呀!”
余元庆在旁点点头道:“是啊!丞相,这里一马平川,避无可避;况且鞑子骑兵坐得高,看得远,万一来到此间,我们就危险了。还是赶快走吧!”
老人也热心地道:“是啊,你们赶紧走吧,这里离城门口,还有四里足路哩。”
于是,文天祥一行谢别老人,一路往真州城飞奔而去。
文天祥一行须臾来到真州城下,大叫“开门!”
门吏见他十二人皆作北兵妆扮,霎时如临大敌,纷纷抢到城垛子上,张弓搭箭地瞄准了他们;这才有个领头的军官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来,开言道:“城下来者何人,到此作甚?”
余元庆打着真州方言大声道:“城上的人听着,‘状元宰相’文天祥文大人亲临咱们真州,快请苗大人亲自出城来迎接呀!”
那个领头的军官听了,将脖颈伸长,朝城下仔细地看了又看,嘟囔道:“‘状元宰相’文天祥文大人?听说不是让鞑子给软禁了么?怎么忽然来到此间了?”话虽然是这样说,那军官却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哪里敢怠慢眼前这些人呢?于是赶紧叫手下兵丁将弓箭撤下,又冲城下大声道:“请诸位稍安勿躁,末将这就去禀告苗大人!”
真州安抚使、太守苗再成其时正在州府衙门升厅坐早衙议事呢,忽闻门吏来报,说是文天祥文丞相亲临真州,不禁激动万分,霎时倒履下堂,率众出迎。
众人犹恐有诈,苗再成道:“不妨事!本官昔年随李庭芝李大人参与‘鄂州之战’时,曾经与时任宁海军节度判官的文天祥文大人有过数面之缘,待会儿站在城上朝下看看就知道真假了!”
须臾来到城头之上,苗再成探头仔细观看:只见城门外井然有序地站立着一式北兵妆扮的一十二人,但看当先站着的那人:“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别有朗朗文官气度——不是文天祥还是谁?
苗再成这时激动难抑,竟然忘记了同文天祥一行先打个招呼,只是立即转向身后的门吏道:“城外果是文丞相一行不假,快快开门隆重迎接!”
门吏答应一声,即命手下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同时与在场诸人一起列队、敬礼,欢迎文天祥等一行入城。
苗再成这时三步并作两步,亲自领先出迎,喜且泣曰:“下官望眼欲穿,可把丞相给盼来了!您是如何逃脱鞑子魔掌的?”
文天祥乍回故国,眼望亲人,一时不忍移目;当下听苗再成问及脱逃经过,不及细说,将《脱京口》途中,草成的组诗“十五难”稿交与苗再成赏读。
苗再成将文天祥等一行迎入府衙,于路只见百姓夹道围观,多有以手加额者,纷纷嚷嚷道:“文状元大驾光临、真州有救矣!”
甫至府衙,苗再成将文天祥等让进“清边堂”上,将真州将领一一引见:“这位是皇亲、本府刺史赵孟锦,这位是陆都统、这位是王都统······这位是义军首领张路分、徐路分······”文天祥等也一一与之寒暄见礼。
待宾主坐定,苗再成这才略观诗稿,见上面依次记载着“定计难、谋人难、踏路难、得船难、绐北难、定变难、出门难、出巷难、出隘难、候船难、上江难、得风难、望城难、上岸难、入城难”诗及备注,略解了他们一行巧脱京口的离奇经历,委实惊险曲折,难以想象。
苗再成看罢,不禁潸然泪下,叹息不已道:“壮哉,烈哉!”随即在征得文天祥的首肯后,将诗稿递与手下众文官武将一一传阅。众人看罢,无不震惊失色、慨叹不已!
苗再成此时一腔热血沸腾,上前一揖道:“丞相既从北归,必知北兵虚实?!”
文天祥点点头道:“北兵当初并非不可败,如今依然如此······问题是:咱们如今不仅人心不齐,亦且缺少兵力、缺乏良谋······”
苗再成不等文天祥说完,便愤然起身,激动地道:“丞相此言差矣!请恕下官斗胆直言:制我大宋命者,实乃江淮也!如今江汉虽失,两淮犹在。倘若集结咱们两淮的现有兵力,就足以使大宋复兴。可惜的是李制置使与夏制置使两人素有嫌隙,以致淮西淮东总是不能联手对敌。天幸今日丞相亲自来此,倘能设法疏通两淮之间的关系,那么不出一月,便可连兵进行大举反攻,夺回两淮失地,进而联动江南诸郡,直至复兴我大宋江山。”
文天祥当然知道:贾似道误国被诛后,是时左相虚席,谢太皇太后欲召李庭芝入相,因加夏贵为枢密副使,兼两淮宣抚大使,令与淮东制置副使知扬州朱焕互调。夏贵妒李庭芝将位居己上,拒不受命,朱焕仍回扬州,连李庭芝亦不能离任赴职。是以二人从此面和心不合。这时听了苗再成所言,心道:“二人无非官位之争,以致生隙;只要能复我大宋,大不了将我的位子相让,让他们都当宰相,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想到这里,文天祥不怒反喜,饶有兴趣地问道:“苗将军遮莫腹有良谋?”
苗再成见文天祥愿求良策,登时喜上心头,当即胸有成竹地走到居中悬挂于正壁的一张“两淮山川地理图”前,指点道:“咱们可先与淮西制置使夏贵夏老将军秘密约定,让他派手下军队大举进驻江边,猛造声势,佯作欲图建康,以牵制敌军主力。元军势必全力西救,以阻止我方的攻势。而我淮东则可乘机发兵,让通州、泰州的正规军和当地的义勇军联合攻打湾头;让高邮、宝应、淮安的正规军和那里的义勇军合力攻打扬子桥;再让扬州守军尽数开往、夺占瓜洲;我和这位赵孟锦刺史则率水师从水路出发,直捣镇江。这里的关键是:咱们数路大军,必须同时行动,重拳出击,以逼使元兵疲于应付,首尾不能相顾。这样,咱们才能一击制胜。
下官详察过:湾头、扬子桥都靠近长江,这对我们水军的行动十分有利。况且,那里的守敌都是些乌合之众,很多人甚至是迫不得已才投降了元军的,他们本来就对北营怨气冲天,盼望我军已久;只要我大宋的军队一去,那里必然一攻就破,甚至可能不攻自破。
纵然瓜洲战事不济,咱们犹可待攻下湾头、扬子桥之后,两淮军队再聚集起来,配合李庭芝李大人的维扬大军,以三路人马,同时从东、北、西三面成弧形地全力围攻阿术的巢穴瓜洲;下官再从江上进攻瓜洲以南,截断阿术的退路,这就形成了四面合围之势。如此一来,即使阿术有三头六臂,再有出谋划策的能人,也无法解救他们的困境了。等到瓜洲落入我手,然后咱们可让淮东军队继续渡江进兵京口,淮西军队继续渡江进兵金陵城,形成一道攻不可破的屏障,截断深入后分散在两浙的伯颜所率其他元军的退路,形成‘关门打狗’之势,使他们不能脱困北归。那时,敌人的将帅,也必将一一束手就擒了。”
文天祥静静地听着,脑子里逐渐清晰地描绘出一幅宏观的“复兴大宋作战图”:“唔!苗再成的这一军事行动计划确实是能够稳操胜券的。而且,一旦真的到了那时,我大宋军队除了淮东有李庭芝镇守维扬之外,淮西尚有夏贵镇守合肥,这就足以扼守浙江西北大门。然后,本相亲自领兵收复江西,关紧浙江西南大门——浙江以南的福建、两广尚在本朝掌握之中;而浙江东面濒海,元军水师至弱,必不能进也。嘿嘿,倘然如此,任你蒙古铁骑如何强悍,只要咱大宋诸军合纵连横,退则足以自保,进则可谋夺襄樊、复国不难也······”夏贵降元,本属元军军事机密,文天祥作为囚徒,自然毫不知情;哪知苗再成一心拒敌,加上元军对未降诸郡采取分割包围战术,以致消息闭塞,实亦不知夏贵最近已然降元之事。
但文天祥这样想着,一阵狂喜,陡然自心底勃发开来;于是情不自禁地拍着桌子连声称妙:“太好了,太好了!苗将军的谋略实在是高明得很,本相万没想到中兴大宋的事业竟会从这里开始。这真是天意啊!”
苗再成见文天祥如此兴奋,也是高兴得紧。但他明白:自己的谋略再好,倘若没有文丞相作为主宰,出面调停好“东西二阃”的关系,也是难以成功的。于是就诚恳地说道:“丞相既以为此计能行,接下来就全赖丞相的斡旋之功和指挥之能了。”
文天祥此时信心满满地点头道:“事在人为!咱们不妨先走第一步棋:火速致函李、夏二公。只要办成此事,余事料不为难啊!”于是马上向淮东李庭芝、淮西夏贵及有关各路郡守姜才、朱焕、蒙亨等人都写了书信,希望大家团结一致、齐力御侮,一起擂响两淮战鼓,誓将元军消灭殆尽。
维扬距真州咫尺之遥,文天祥亲致李庭芝的书信,有苗再成派专人送达,虽有元军于路不时地盘查,但也很快便到了李庭芝的手里。
李庭芝看罢文天祥的亲笔书信,一时感慨万千,忍不住仰天长叹道:
“哼!‘复兴大宋之计’,此计貌似天衣无缝,实则漏洞明显:夏贵最近已降元,把整个淮西献给了伯颜,并杀死了知镇江军洪福;文某难道故作不知?以此推之,焉知此计不是文某巧言惑众,欲赚我等出城,却让元军乘虚来攻,好将我等一网打尽?文天祥呀文天祥,敌人还只是说你乃是来此间劝降的,想不到你枉负忠义之名,一旦变节,竟比他们还要坏上百倍呀······”
原来,京口的北兵自那晚发现文天祥逃出京口之后,因追之不及,遂一面派兵继续追缉,一面飞报阿术。阿术即命立即画影图形,于各州郡悬赏通缉。同时细查有关人等,追查他们可能的落脚处。第一个被抓起来的就是沈颐,他的家也被抄得七零八落。只因文天祥曾和他过从甚密,并写过一首《沈颐家》诗曰:
“孤舟霜月迥,晓起入柴门。
断岸行簪影,荒畦落履痕。
江山浑在眼,宇宙付无言。
昨夜三更梦,春风满故园。”
被抓的还有提官灯的小番子、刘百户、倾芳院的颖儿、带路的老校马等。但阿术亲自审问,乃至杀了许多貌似文天祥的大宋百姓,也没有人供出文天祥的去向。
阿术百般无奈之下,忽生一计道:“文天祥呀文天祥,本帅这回定叫你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于是立马将亲信召来,对他们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令其各依自己的密令行事。
于是,一个叫做朱七二的降卒从北营中“逃”到扬州,被当地守军认作奸细“捉拿”,交李庭芝亲自盘问,此人对李庭芝“供称”:有一个南朝丞相已然接受元军的秘密任务,跑到真州赚城来了。结果当天晚上,李庭芝就“巧之又巧”地接到了文天祥的书信。那时因为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李庭芝当然对此书信顿起疑窦;况且因文天祥本人先前曾经参加了与元军的“议和”之举,而终成“议降”之实;致使李庭芝对他本人更是存有极大的戒心和误解;所以李庭芝马上就把文天祥认定为骗降的奸细,不仅对文天祥的信没有回复,而且秘密致信苗再成,命他将文天祥就地斩杀。
对此,苗再成一时真是犹豫难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