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元庆领着李茂、邹捷来到江畔后,让他二人在暗处隐蔽下来,然后独自悄悄地掩近北船停泊处。只见附近岗哨来回逡巡,绝非别处冷清场面可比,看来是难以轻易接近船只的。余元庆看到夜色已深,料想找到“醉鱼”的希望十分渺茫,不觉感到万分沮丧;只得伏在堤坝上一块巨石的后面,继续注视着江面上兀自漂浮着的船只,希望能够找到“万一”的机会。说来也巧,余元庆不久便听见身后有个人踉踉跄跄地由远至近,走往这边来。听他口中正轻轻地哼唱着一段不成曲子的调儿,可知此人显然已醉得不浅。余元庆再仔细地一听:那似乎早就熟悉透了的调儿、节拍,又仔细地瞅了一阵子那人的身影、步态······不是“醉鱼”还是谁?——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余元庆此时激动万分,待此人终于走近前来,顿时压低声音问道:“来者可是‘醉鱼’兄?”
“醉鱼”听了大惊,全然没有了醉意;——黑夜,骤闻人声,怎不怕人?但毕竟听出是乡音呐,于是顿感兴奋地压低嗓子问道:“吓死我啦!你是哪位?”
“我是余元庆!”
“哦?元庆兄!”
“正是小弟啊!”
“快随我来,咱们到那边船上说去。”“醉鱼”说着,候着一队岗哨刚刚转身离去,便迅速地将余元庆领到一条大篷船上,说:“这是我们管船的几个人的轮流休憩之处,今晚我那搭档正好有事还没来,这里算是最安全的了,有话但说无妨!——你也真胆大,夜晚来此,倘被胡人抓住,便认作偷船的,那是格杀勿论呐!”
“‘醉鱼’兄,实不相瞒,小弟此来,早是豁出去啦!我正是为船而来的······”
“哦,元庆兄甘冒奇险、要船何用?”
“小弟实话跟你说了吧:咱兄弟俩这一别三年来,小弟是一直投身在文天祥文丞相麾下,也一直都混得不错,如今还当上了个帐前的将官哩!不曾想现在国家弄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就连文丞相北行,也被胡人拘押起来。所幸我们巧用奇计,冒死逃出,想先奔咱老家真州,再往南去。可如今苦于没有船,怎能够渡过江去?请你看在咱兄弟情谊的份上,看在文丞相忠肝义胆的份上,看在同为宋朝子民的份上,帮帮这个大忙,给我们弄一条船。我一定让文丞相保举你做个不弱于小弟的官儿,再多赏你些银两。”
“醉鱼”听了,十分生气地道:“元庆兄,你这是什么话?我虽然有这贪杯的老毛病,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道理我还是懂得的。这三年来,真想不到你能混得如此不赖,我真后悔当初没有随你前去投军哩!如今我为北营管船,实在也只是万不得已之举,苟且偷生罢了。今天如果真能够救得文丞相还朝,也算是为咱大宋朝立了大功一件,又何必非要奢求什么呢?”
余元庆听了,肃然起敬,连忙赔礼道:“恕小弟出言不恭,得罪得罪。其实这都是文丞相的意思:为大宋效力的怎能不封不赏呢?喏,小弟这里现有文丞相亲笔批帖一张,请‘醉鱼’兄收好了,日后总有个见证。”
“醉鱼”虽然对此满不在乎,但还是激动地道:“好,这批帖我就拿上,官不官的倒没什么,只是他日恢复大宋江山后若再能够相见时,也让文丞相知我‘醉鱼’之名哩。”
余元庆接着又道:“‘醉鱼’兄,这点银子你先拿着,改日定有重谢。”
“醉鱼”极力推让,但终于盛情难却,只好接受了,却连呼“惭愧”不止!
正在这当儿,忽听船舱外不远处的岸上忽然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荒郊夜晚,听来特别清脆;接着,又听有人哈欠连连地道:“‘醉鱼’,你在同谁说话呢?”
“醉鱼”猛然一惊,低声对余元庆道:“元庆兄,巡逻的鞑子似是察觉我们啦,怎么办?”
余元庆早已迅速地趴到船舱边缘,藏在暗处循声窥视,此时见是有人正撒尿呢,于是赶忙低声道:“赶快说些梦话!”
“醉鱼”心领神会,赶紧吧嗒吧嗒嘴巴,接着语无伦次地道:“这酒······好······什么,怎么喝······着喝······着就······成水了!”随即又是一阵吧嗒,再就是鼾声如雷了。
那人听了,窃笑道:“瞧这‘醉鱼’,名如其人、做梦都不忘喝酒呢,真是的······”一边说着,一边又打个哈欠,然后顾自离开了。
余元庆和“醉鱼”静待半晌,眼见周围毫无异状,“醉鱼”才又沉声道:“好险!前面泊船哨所还有两个当值的,都是鞑子,咱们怎么办?”
余元庆道:“设法支开他们!”说完,随在“醉鱼”身后钻出船舱,朝着李茂、邹捷二人的藏身之所悄然、迅捷、着力地招了招手。但见他二人霎时飞奔而出,来到近前。
“醉鱼”见了大惊。
余元庆浅笑道:“这是我的帮手,但请‘醉鱼’兄领我们前往取船!”
“醉鱼”不疑有它,乔作脚步踉跄地独自走到泊船哨所,径自来到那两个手执长枪的守卒跟前,讪笑道:“两位辛苦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么!正好我喝酒后,小睡了一会儿,这下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要不干脆替你们半个班次,让你们歇息歇息如何?”
二卒对望一眼,道:“‘醉鱼’兄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你一人守哨,怎么能成?万一被巡夜的察觉,大家都难脱干系呀!”
余元庆等三个此时正掩在他们身后的暗处张望着,见此情景立刻觉得不对劲儿,于是互相打个手势,作劈杀状,随即互相点头默认;然后各自拔出腰间的匕首,并同时行动,极为迅捷地钻将出来,猛地窜向那两个守卒,捂嘴抡刀,一阵乱砍。转眼之间,便将他们送上了西天。
“醉鱼”见了,更是吃惊非小,哆嗦着道:“完了、完了,这下我命休矣!”
余元庆眼见得手,乃对李茂、邹捷道:“你们快解条船先去,我随后就赶去会合!”说罢,又转头对“醉鱼”道:“‘醉鱼’兄,如今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小弟给你提供两条路:要么你这就随我们走,或能前途无量;要么小弟施个‘苦肉计’,伪作偷袭夺船,或可保你性命······”
“醉鱼”听得直摇头,呆了呆,终于决定道:“还是用‘苦肉计’吧,我再怎么也不能连累那个搭档!”说完,自怀里掏出那张批帖和银两道:“留着它们只会惹祸,还给你······咱们走吧!”
两人重新回到大篷船上,余元庆掏出匕首,说声:“兄弟,真是对不住啦!”随即将“醉鱼”击晕、刺伤,又解下一根“绑腿”,将他牢牢实实地缚在船舱里,又撕块衣襟塞住他嘴······
眼见诸事办妥,不露丝毫破绽;余元庆这才趁着夜色的遮掩,原路折回复命。
听说余元庆离奇得手,文天祥等又是一番感慨,随即匆匆赶往会合地点。
沿途大家为避敌踪,皆缄口不言,于是一路无话。
转眼来到北固山脚下,众人打眼往江中观瞧,并不见李茂、邹捷的身影,那船儿自也不知所在;极目上下搜寻,亦不见其踪迹。静待多时,仍不见二人一船的出现。众人大出意料之下,一时惊忧交加,忍不住纷纷猜测、互相议论起来:
“他们不会被敌人捉去了吧?!”
“他们会不会投降啊,要是供出了咱们,可就完了!”
“怕什么,大不了拼杀他几个,够本就行,有赚最好!”
“如今可怎么办哪······”
还是杜浒沉得住气,只听他道:“各位静一静,听我说两句:我想同余将军再去附近各处找找他们,你们且陪着丞相暂且上山避一避。大家以为如何呀?”
众人听了,这才没有话说,全都点头称善。于是,他们立即分开,各自行动。
甘露寺,座落在长江之滨的北固山的后峰顶上,故有“寺冠山”之说。相传甘露寺始建于三国东吴甘露元年,后来几经兴废,镇海节度使裴璩又将其重建在山下。到了北宋大中祥符年间,甘露寺的僧人组宣又把此寺重新移建到山上,从此才有了大殿、老君殿、观音殿、江声阁等名胜。多景楼则是甘露寺风景的最佳处。梁武帝曾驾幸北固山,因被此处的风景所迷,亲笔写下了“天下第一江山”六个大字,叫匠人刻石于山门。书法家米芾也曾在《多景楼》一诗中称这里是“天下江山第一楼”。
这里更因为有“孙刘联姻”的故事,以致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登临北固,即景抒情,壮怀激烈,留下无数气吞山河的壮丽诗篇。其中尤以辛弃疾的《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堪称千古绝唱,词曰: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而今,文天祥一行到此暂避,却是对此“满眼夜景,寸心难入”。唯一在文天祥的心里抹之不去的,乃是辛弃疾的另一首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所云: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只因为,这首词在在切合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怀古溯今,人世沧桑;不堪回首,大厦将倾!
此刻,他亟盼逃归,为了恢复大宋的美好河山和抵御外侮而血战到底!因此,他和同行的杜浒等人一样,都十分惦记着李茂、邹捷二人,心想:他们此时到底是吉是凶呢?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祥的气氛越来越浓重地侵蚀着文天祥等人的思绪。文天祥手握匕首,手心渐渐发热,想要自杀却又心有不甘:
“死是能够解脱了,但那终究只是个人的解脱,于国于民何益?不,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去。我要等待命运的转机。”
可是,江水茫茫,渡船何在?
“天呐!难道你真的要如此地灭我大宋、灭我文天祥吗?”
“就算是吧,我文天祥有死而已;但怎么着也得投身其间奋力一搏、不死不休啊!”
正在大家愁肠百结、胡思乱想之际,只见上山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张庆一时激动难禁,忍耐不住地低呼道:“来者可是杜架阁和余将军?”
“是啊!我们找遍江面,都不见李茂、邹捷二人影踪;最后还是余将军‘褰裳涉水,寻一二里许,方得。’”
大家听说渡船终于找到了,无不稽首跪拜天地,庆贺绝处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