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杜浒潜至江畔,向余元庆等秘密传话,告知确定好的行动计划和时间,并进行了具体的人员安排;然后来到沈宅,一则往来传话,好叫大家心安勿躁;二则常来常往,趁间也总是与胡人联络感情,以免行动万一受阻;三则暗自捎来管船老兵悄悄物色好的一套北兵衣帽,以备文天祥行动所需。
哪知真个是“人算不如天算”,当日情况忽然有变:杜浒偶听北兵私议——明日过瓜洲,早晚便开船。
杜浒听了大惊,急忙悄悄奔回,告知文天祥。正巧沈颐也在当场,听说情况如此紧急,却也只是淡然一笑道:“两位不必忧虑,我已亲自向唆都、王千户及以下大小头目各个呈上了精美绝伦的‘寿帖’,他们都已答应大后天前来为我‘庆寿’的。如今说不得只好拼着负失礼之嫌,将寿宴提前一天举行;只要多捱得他们一日,咱们仍按原定计划行事:明晚为我‘暖寿’,自可保不出半点纰漏!”
文天祥和杜浒听了大喜。
不移时,元军果然“催过瓜洲”,继续北行。所幸沈颐以“庆寿”力挽;文天祥则以“沈颐”生辰之约为借口,终于将行期推晚了一天。
于是,一幕惊天活剧行将开幕了:
转眼夜竟天晓,已是二月二十九日。一大早,沈宅上下全都忙乎起来:
朱漆大门两边的绣柱之上,有人正在张贴着一幅巨型楹联:
五岳同尊唯嵩峻极
百年上寿如日方中
沈宅正厅里,雕梁画柱、豪华气派的嘉和堂如今布置成了寿堂——
去那正厅墙壁中间,高悬着栩栩如生的巨幅“八仙庆寿”画轴;下设礼桌,上面铺陈着寿桃、寿糕、寿面、香花、水果等什物。地上安置着红色金丝绒拜垫,直达厅门之外,入眼极是富丽堂皇。
又见沈宅上下,仆从辈采买、洒扫,子侄辈礼送、恭迎;偶尔,晚辈宾客不时地向寿堂行三鞠躬礼,寿星沈颐偶尔出堂受贺······
日上三竿之后,祝寿者始见络绎不绝,沈氏子侄辈在礼堂答礼不迭。
如此忙乎到日已近午,只见唆都、王千户等元军将领并文天祥、杜浒等渐次来到,各个见礼已毕。
沈宅开始设宴“暖寿”——
“龙须面,翡翠汤;牵丝缕,福禄长······”嘉和堂上,济济一堂;众口齐祝,福寿绵长。
慌得沈颐急忙还礼不迭:“沈某小生日,多承诸位祝寿,断不敢当,多谢了诸位。”
至晚,沈宅更是排开大宴,答谢来宾。
众宾轮番持觞向沈颐祝寿正酣,但闻沈宅门外,蓦地锣鼓喧天。
众人无不惊诧,沈颐听了却大笑道:“各位不必见疑,此是荷杜架阁美意,特邀请了他的几位戏班朋友,来此献艺,为沈某祝寿的。”
杜浒早年乃是江湖豪杰,江湖经验丰富,日来与胡儿早已厮混尽熟,常买酒肉请他们吃喝;胡儿这时听说有好戏看,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还疑忌他什么呢?
杜浒这时当仁不让、以宾代主,径趋院门外,将余元庆、李茂、吴亮、肖发、金应、张庆、夏仲、吕武、王青、邹捷一行十人扮成的小戏班子领进沈宅。众人同沈颐以宾主之礼相见毕,余元庆等随即来到前院开阔地站定,清清嗓子,开白道:“今日幸逢沈员外高寿,俺们自少不得演出‘祝寿戏’了。本来呢,俺们是要演出‘天宫寿’的,无奈今日俺们这戏班子阵容不够,就只能演出‘八仙寿’了。不知沈员外和各位意下如何呀?”
其时这“祝寿戏”乃浙东习俗,这浙东呢,涵盖了温、处、婺、衢、明、台、越七州;而京口属镇江府所辖,与杭、苏、湖、秀、常、严六州及江阴军同属于浙西之地。虽然两浙地域归属不容混淆,但民俗风情等却并非水火不相容的;相反,在某些领域还存在着相当的融合现象。比如这“祝寿戏”吧,不但不分两浙,眼前不是连胡人都道喜欢么?
于是,毫无悬念的,余元庆等各自妆扮成吕洞宾、汉钟离、韩湘子等八位神仙,相约来给王母娘娘庆寿。只见八仙依次唱、做、念、舞,竞展风采,以致满场生辉。王母娘娘直乐得前俯后仰,笑声不断。
最后轮到“贼仙”东方朔上场,只见他扛着一株硕大的蟠桃树,似是不胜重负,脚步踉跄地给王母娘娘祝寿;期间丑态百出,令人捧腹。祝寿完毕,王母娘娘令他将蟠桃赐给台下的众人。于是东方朔便又说上一大堆押韵合辙的吉祥话,逗得众人跟着起哄;然后摘桃扔于台下,看客乃纷纷哄抢为乐,此谓“抢蟠桃”。
祝寿完后,余元庆等又来了段三跳,即“跳加官”、“跳财神”、“跳魁星”,直乐得沈颐等一众财主官爷等欢天喜地,纷纷慷慨解囊,拿出红包讨彩;霎时只闻锣鼓声震天动地,笑闹声此起彼伏,其实喜庆异常。
终于戏散场收,众人不住价喝彩,沈颐连连地道乏。王千户并一众元朝将官显然远未过瘾,仍旧起哄不止、要求加场。
杜浒喜在心头,却故意吊其胃口道:“有道是:‘好花乘着半开时,好酒宜在半醉中’。再接连演下去,怕是爷会生厌哩!再则,伶师们演出一场不易,也该把肚子填一填,接下来才能表现得更好哇,对不对?”眼见众人齐齐点头,杜浒又道:“来来来,咱们先好好地喝上几杯,尽了酒兴再来欣赏节目,正好能‘醉在其中’呀,哈哈哈!”
王千户等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趁着余兴未减,吆五喝六,划起拳来。
沈颐、文天祥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沈颐待其半酣之际,很有礼貌地上前行令劝酒,一时令他们高兴得什么似的,直喝得七颠八倒;待到唆都看不过眼,亲自上前阻止,方才平静了些儿。
文天祥早料及此,藏藏掖掖地只喝了个半拉子,这时却乔作大醉难禁,歪在椅子上直打鼾。
沈颐于是不失时机地对杜浒道:“文丞相看来不胜酒力,应当扶他回去歇息么?!”
杜浒眼见时机绝妙,乃提议戏班子即时演出,莫要冷了酒场子;随即动手来搀文天祥回往下处。唆都见了,朝王千户丢个眼色。王千户眼瞅着好戏行将开幕,虽然心痒难熬,却也只能万般无奈地随在文天祥身后,步态失真地离去。
且说这边厢余元庆见我方一切行动皆依照计划进行得顺顺溜溜的,登时心头暗喜,只想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任务,于是对着众食客大声道:“各位爷,开头俺们给爷们献了个喜庆的节目,虽然好笑,其实并未表现出俺们的拿手本事。接下来,俺们想表演一出拿手好戏——‘褚护曹夺船避箭’,怎么样,欢不欢迎?”
众皆欢呼不已。
“等一等!”唆都一向读书不多,对此戏更是闻所未闻,乃问群下道:“有谁知道此戏演的是甚么?”
有知者道:“禀将军!此剧演的乃是三国许褚的故事,其取材于《三国志·魏书·许褚传》,说的是:······(褚)从(太祖)讨韩遂、马超于潼关。太祖将北渡,临济河,先渡兵,独与褚及虎士百馀人留南岸断后。超将步骑万馀人,来奔太祖军,矢下如雨。褚白太祖,贼来多,今兵渡已尽,宜去,乃扶太祖上船。贼战急,军争济,船重欲没。褚斩攀船者,左手举马鞍蔽太祖。船工为流矢所中死,褚右手并溯船,仅乃得渡。是日,微褚几危。”
唆都听了鼓掌道:“据此说来,许褚真虎将也!”
那人笑道:“太祖壮之曰:‘樊哙’;超等畏之曰:‘虎侯’;所领虎卫军,号其曰:‘虎痴’者也!”
唆都自此不禁肃然起敬道:“为将若此,实亦忠心可鉴、勇气绝伦呐!”说罢,转头对余元庆道:“尔等若果真演得精彩,本帅自当重重有赏!”
余元庆忽地嗫嚅道:“启禀将军,小的缺些行头,将军可否借用一时?”
唆都道:“你且道来,只要本帅能办到的,尽管借去好了!”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道:“你是杜浒请来的,还能飞到天上去?”
余元庆心花怒放,却不慌不忙地拈指道:“敢请相借一船、一马、一刀、一枪及弓矢、军服若干······”
唆都听了,不禁眉头微蹙。
只听先前那人道:“禀将军,戏子们若是缺了这些行头,那就表现不出军人风采了!”
唆都这才释然道:“唔!尔等杀敌救主,下手狠些则个!”说着,挥手令群下道:“如数借些行头给他们一用!”
余元庆等借了行头,又道:“启禀将军,小的还要选些军爷当配角。”
唆都点头道:“唔,但凭挑选!”
余元庆谢过唆都,转身对众元军道:“有哪位军爷愿意演配角的?要一百位哩!”
霎时便有好此道者纷纷要求参演。
余元庆大喜,率领众伶师各自装扮一番,又为众配角略施粉墨,便自鱼贯登场;此时锣鸣三声、好戏开幕:
只见细作来报马超曰:“操自领兵渡渭河。”
超曰:“今操不攻潼关,而使人准备船筏,欲渡河北,必将遏吾之后也。吾当引一军循河拒住岸北。操兵不得渡,不消二十日,河东粮尽,操兵必乱,却循河南而击之,操可擒矣。”
时韩遂在旁,曰:“不必如此。岂不闻兵法有云:‘兵半渡可击,’待操兵渡至一半,汝却于南岸击之,操兵皆死于河内矣。”
超笑曰:“叔父之言甚善。”即使人探听曹操几时渡河。
且说操命先发精兵渡过渭河北岸,并抓紧开创营寨。操自引亲随护卫军将百人,按剑坐于南岸,看军渡河。忽然人报:“后边白袍将军到了!”众皆认得是马超,手提虎头湛金枪,骑匹大宛马。一拥下船。河边军争上船者,声喧不止。操犹坐而不动,按剑指约休闹。
只听得人喊马嘶,蜂拥而来,船上一将跃身上岸,呼曰:“贼至矣!请丞相下船!”操视之,乃许褚也。操口内犹言:“贼至何妨?”忽见许褚绰把锯齿飞镰刀飞身上岸,操回头视之,马超已离不得百余步;操始觉惊骇,不及回头,已被许褚拖下码头。只见船已离岸一丈有余,褚负操一跃上船。
此时众人看得兴起,狂呼喝彩之余,纷纷离座拥至河畔,来看“许褚救主”接下来的重头戏;此时,除了逢场作戏的余元庆诸人,任谁还会想起文天祥呢?
余元庆等此时作戏其实出于无奈,心里无不巴望着文天祥与杜浒交上好运,尽快逃脱魔掌。焉知他们此时也正谨小慎微地行动着哩:
那时杜浒搀着文天祥回到下处,眼见王千户语无伦次、烂醉如泥、摸床便倒,遂自腰间悄悄地抽出一把匕首交给文天祥,然后将门虚掩,去到门口匆匆妆扮成巡夜北兵,在外放哨。
杜浒抬头看时,眼见残月弯钩,繁星眨眼,耳闻胡茄隐隐,笑语声声;正是子夜时分,更深漏尽。屋外的几个守兵,也已不出杜浒的算计,全都醉入梦乡。
文天祥则在床上略睡片刻,又眼睁睁地瞅了王千户好一会儿,见他真个沉醉不醒,于是翻身起床,摸了王千户身上腰牌揣进怀中,换过前此杜浒私下里托管船老兵买的北兵衣帽,启门而出。会合杜浒,朝前便走。
往前不远,果见小番子手执官灯,如约等待。杜浒大喜,上前悄悄地抚慰几句,就叫他提灯头前引路。果然沿途诸巷见了,“皆以为官行”,咸不呵问。
转眼便至人家渐尽处,杜浒即以重金赠与小番,约之便归,来日候于某所。
小番年少无知,于是二人顺利得遁。
二人既脱樊笼,一时不免急急趱行、慌不择路,本来是要赶往江畔管船老兵那里驶船回来接应余元庆等人的,却因为京口城里没有城墙,北兵对各个交通要冲把守愈严;况且,这里道路复杂,时刻都有与北军巡夜的遭遇。所以,他们不得不藏藏掖掖、拐弯抹角地行进。这一来,他们才转出了市井,却又不知不觉地转回了沈宅附近。
好在杜浒虽慌不乱,悄声地对文天祥道:“咱们必须如此如此,方能成事!”于是二人仗着自己已是北兵妆扮,乃大胆地来到就近的河畔,亮出王千户身上腰牌,对看管来沈宅赴宴元军船只的两名军官道:“唆都将军说你们管船辛苦,命我二人前来接岗,替你们下去。”
那两名军官正自饥乏难耐,兼且夜深不辨真伪,闻言急忙交割离去。
于是,文杜二人自选一只拔都哨船,将余船尽毁,然后驾船速逃,远远地亮灯为号,召余元庆等速脱魔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