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颐是京口的名绅,知书达理,家财万贯。这一天,他领随从带了不少酒肉来到临江的那所宅子犒军。唆都大喜,随即吩咐排宴共饮,至晚方散。打这以后,沈颐常来这里,间或与文天祥饮酒作诗,感慨时事;王千户等元军将士见他乃是宅主,又喜他十分豪爽,对他与文天祥的交往倒也不以为备,由着他去。沈宅构造恢宏,亭台楼阁,星罗棋布,花圃园林,美不胜收,给了他们自由活动的好天地。他们在此直抒胸臆、畅谈逃亡计划,倒也无人问津。
谈话间,文天祥先是感谢沈颐对于自己的慨然允诺与无私帮助,随即谈及船的事情:“北船遍布江面,民船一只也无,如何能够搞到一两艘?”
沈颐沉吟道:“好像有一个姓余的真州人,人送绰号‘余真州’的,为人正直,管的就是胡儿的船只;若能找到此人,事情谐矣!只是他有贪杯的毛病,很难找到哇!”
好在数日之后,杜浒来报:帮手终于谋齐了,船也弄到了。
原来,几经努力,杜架阁杜浒又找来挚友、文天祥原来的部下和亲随金路分金应、亲随夏仲,偏将余元庆设法找来吴亮、肖发,李茂找来张庆,吕武找来王青、仆人邹捷,这一来,总共就有帮手十一人了。
帮手有了,船从何来?苦寻多日,毫无头绪,好心的江上渔父徒然望着“北船满江”,却是一筹莫展:“俺们都是‘望江愁’,哪来的船给你们呢?”好在“好事多磨”,终究“如有神助”。一天,余元庆偶然在街上遇到一位故交,此人正是元军中管船的老兵,听说他们欲为侠义之举,颇愿鼎力协助。
杜浒等人大喜过望,“许以承宣使,银千两”。
其人云:“吾为宋救得一丞相回,建大功业,何以钱为!但求批贴,为他日趋承之证。”
后授以一批贴,约除“廉车”,及强委之白金。
人、船既已齐备,众皆以为:“事不宜迟!”于是,大家开始分头行动:
杜浒再次来到沈府,向文天祥汇报得船喜讯,兼谋出逃事宜;余元庆等通过老兵的大力协助,分散在江畔候命。
文天祥此时正与沈颐饮酒闲聊,及至见了杜浒,获悉得船经过,不禁抚额感叹道:“义人哉!使无此一遭遇,已矣!”
谋及出逃事宜,江湖经验十分丰富的杜浒不无忧虑:“如今仅这宅子里头,近有王千户紧随在侧、大小喽啰层层护卫在院中;远有街、巷巡兵逡巡,路、隘险关挡道。更不用说沿途几多凶险未卜······”
沈颐听了笑道:“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我看杜兄是太过多虑了。不过,既然说到此事,我倒有个法子,保管你们能安全出宅;至于出宅之后,就靠你们自己拿主意了!”
文天祥听了,神色庄重地道:“什么好主意,不会连累你们么?”
沈颐微笑摇头道:“只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必然万无一失、万事大吉!”
文天祥和杜浒听了,不禁连连喝彩。三人随又将出逃时间与出宅后的行动进行了周密的计划与部署。
三人密谋半晌,不觉时近黄昏。只见一个元兵的小头目突然闯进门来。文天祥吃了一惊,却又很快镇静下来,以客代主地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刘百户。”那人知道文天祥贵为丞相,因此十分谦恭。
“阁下身居何职?”
“只管夜禁,盘查来往人等。”
“阁下专门盘查别人,那凭什么可以不被哨兵盘查呢?”
“官灯提照,往来从便。”
“阁下难怪如此逍遥!此时天色尚早,阁下不妨一起来痛饮几杯如何?”
“是呀,请赏脸一酌。”沈颐倒也善于酌情行事。
“多谢文丞相、沈员外盛情,只是在下尚有公务在身,实在不便叨扰,改日再来相烦如何?!告辞,告辞。”
“不送,不送。”文天祥一边答礼,一边向杜浒使了个眼色。杜浒会意,上前挽住刘百户的手道:“阁下如蒙不弃,我杜浒闲着无聊,便与阁下到妓舍去寻乐子如何?”
刘百户一听到“妓舍”二字,登时双眼一亮;却又装作不好意思地道:“可惜在下囊中羞涩······”
杜浒见状,故作不快道:“你我一见如故,由我做东便了,莫非兄弟不肯赏脸?”
“杜兄既如此说,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咯!”于是,二人相携前往妓舍。
灯红酒绿,淫歌**。宋女为娼,胡人取乐。杜浒眉头忽地一蹙,随又奋力舒展,若无其事地伴着刘百户来到妓舍门首,但见门楣上巨匾横幅、书着斗大的“倾芳院”三个楷书大字;门首两边的猩红大柱上,张贴着一对偌大的嵌名联:“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杜浒又是眉头一蹙,顿觉凄惨已极,心道:“原来这院名与对联都是取自陈后主所作《玉树**花》,果然是亡国之音、不祥之兆哇!”
刘百户无暇顾及杜浒的反应,只是双眼直瞪瞪地朝着倾芳院里张望,只见老鸨自内疾趋而出,笑脸盈盈地迎上来道:“哎呀,二位爷,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说着,又转脸朝院中唤道:“姑娘们,快来迎接贵客呀!”
刹那间,自那院中涌出来了十来位姑娘,个个体态妖娆、女人味具足,浑身上下充满了诱惑力。
然而,刘百户仅仅只向姑娘们扫了一眼,便无动于衷地对老鸨道:“听说贵院近日新来了一位姑娘,不会就是这等货色吧!”
“哟,爷真有眼力!老身这就叫她出来见您,只是她脸皮子薄、羞于见客······”
杜浒知她言下之意,忙自怀里掏块黄澄澄的金锞子递到她手中,道:“别废话了,快叫她出来吧!”
老鸨双眼发亮,答应不迭道:“这小妮子羞羞答答的,待老身亲自去叫!”
不移时,自那二楼香阁之上袅袅婷婷地走下来一位姑娘。只见她年方二八,粉黛薄施,神态雍容,全然不像青楼女子。此时她径自上前,道了两个万福道:
“奴奴颖儿,敢问二位爷怎么称呼?”
杜浒应道:“我姓杜,这位是刘爷。”
颖儿听了,又是一礼道:“奴奴给杜爷刘爷请安。”
“好,好!”刘百户见了颖儿喜不自禁,话也多了起来。
杜浒见二人说得入港,连忙要了酒菜。
三人谦让一回,各自落座:杜浒居上首为主,刘百户居左为宾,颖儿居右作陪。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杜浒开口相询:“请问姑娘家居何处?”
“奴奴无家可归、四海为家。”
“姑娘可有亲人?”
“举目无亲——”颖儿说着,佯醉托颐撅嘴道:“亲亲我吧!”
杜浒见状,心里陡然泛起一阵莫名的心痛,随又悲愤已极,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刘百户,恨不得立刻就把他给灭了。
刘百户浑然不觉,双眼只是在颖儿脸上、身上转圈儿;这时听了她那言语,见了她那模样,一时色心荡漾,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对座,要来亲她。
哪知颖儿乖巧已极,早已抽身离座,咯咯咯地笑个不住。
杜浒终于强自按捺住冲动,微笑着递上一双大且精致的耳环,道:“姑娘声似百灵,可知是天生的好嗓子;何不唱段曲儿,助咱酒兴?”
颖儿答应一声,命丫鬟取来一张古琴,抚弦发声,奏出一段《捣衣》曲;杜浒听来,“始则感秋风而捣衣”,“继则伤鱼雁之杏然”,“终则飞梦魂于塞北”。同时听她轻启玉音,唱起柳恽的《捣衣诗》来:
“行役滞风波,
游人淹不归。
亭皋木叶下,
陇首秋云飞。
寒园夕鸟集,
思牖草虫悲。
嗟矣当春服,
安见御冬衣。”
杜浒听了,真是声声断肠,只因此歌此曲在在点中了他无法及时将“官灯”送给丞相的嗟叹之情。
再看那刘百户,却正自眯缝着双眼,摇头晃脑地随着歌曲的节奏“醉在其中”哩!——只是谁都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歌罢,颖儿兴致未减,又命人奏响乐章,自己边歌边舞起来;只见她时而翩然欲飞、时而娇艳如花,说不尽的妩媚,道不尽的妖冶。
刘百户看得呆了,不住地自斟自饮,不时地淫笑淫语。反观杜浒,看着宋女取悦敌酋,不禁伤感至极,却又只能强颜欢笑。
时光不经意间飞速流转,不觉已到夜半三更。刘百户正自得意忘形之际,忽然想起身旁的杜浒来,回头看时,只见他容颜不悦,不觉讶道:“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何况还有可人儿正当前呢!杜兄难道有甚不解之事么?”
杜浒以为他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不觉陡然一惊,随即脑筋急转,慌忙因事而变道:“哎,你我兄弟一场,本该‘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无奈身不由己······实不相瞒,‘我随丞相在此,夜安置后,方可出’。可不觉就已到半夜三更了。我这一来是怕夜禁回不去,二来又恐说出来打扰兄长的雅兴呀!”
“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杜兄既然急着回去,那咱就亲自送你回去吧?”
杜浒佯怒道:“我说兄长会见怪的么······”
刘百户其实本就欲罢不能的,但又不能不客套一番,免人以为小家子气;这时见杜浒面带怒色,乐得顺水推舟道:“杜兄何必生气?好好好,既承杜兄美意,小弟就独自个儿再乐和乐和罢;至于夜禁么,这有何难?俺叫小番提着官灯送你回去就是了。如有人问,你就提俺刘百户的名头,自然无人敢挡的,你又有何担心哪!”
杜浒听他如此一说,连忙转忧为喜,招来颖儿,敬了刘百户与颖儿各一大杯,就此谢别道:“刘兄不妨多耽几时,放松放松。姑娘,你今晚为我好好陪陪刘爷,账我先付了。”说完,就怀中又掏出偌大一锭银子交到颖儿手里。
刘百户并颖儿见了,都是喜出望外。
颖儿娇娇娜娜地便答应道:“杜爷您放心,我会让刘爷乐不思蜀的。”然后又转向刘百户道:“刘爷您说是么?!”
刘百户一把搂过颖儿,哈哈一笑道:“是是是!杜兄,多承美意了。小奴儿,掌灯送杜爷回。”
只听一声答应过后,自外面疾步走进来一个小番,约莫十五六岁;听了刘百户的当面吩咐后,立即恭恭敬敬地随着杜浒出了倾芳院,来到沈颐家门首。杜浒让小番略待片时,自己匆匆进宅,如此这般地对文天祥说了一番,随即确定了行动计划和时间;两人这时都觉计划将成,不免高兴万分,击掌相庆。只是杜浒不敢久耽,随即出了沈宅,喊小番掌灯一路回往自己下塌之处。杜浒沿途特别留意到:胡兵见是官灯来往,果然一路无人盘问。待到尽头,杜浒环顾四下无人,乃私对小番道:“来日二十九日夜里,你依旧来此等候于我,到时必有重谢。这锭元宝你先拿着,记住:千万不可误事!”
小番接元宝在手,掂了掂,只觉入手沉甸甸的;借着月光看时,顶部隐约可见铸了花纹,底部摸来似是“足金”二字,不禁低声惊呼道:“足金元宝,杜爷真大方啊!杜爷您放心,到时小奴儿绝不误您的大事!”然后欢天喜地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