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郑氏父子离开会稽,直往京城临安而来。
时值仲夏,酷暑热浪袭人,郑氏父子轻装趱行,倒也大汗淋漓。只是一路行来,尽有各地百姓扶老携幼,纷纷南逃。郑虎臣看得直摇头道:“贾贼专权误国,引来强寇祸乱,以致百姓流离失所,真是罪大恶极!”
当日过了萧山临浦白鹿塘,时已近午,郑氏父子来到一座林子里歇息打尖,吃些干粮。正吃着呢,只听一声惊叫遥遥传来。
郑毅道:“义父,听那声音像是女人吔!”
郑虎臣放下手中的干粮道:“你快将东西收拾收拾,在此等着,我去看看。”话音未落,已然疾往发声处奔去。
郑毅将干粮收拾妥当了,在林中待了一会儿,只听得义父所在的方向隐隐有金铁交鸣声传入耳鼓,于是立刻警觉道:“义父同人交上手了,得去看看!”
过了林子,乃是一片山丘,连绵起伏,一望无际。郑毅循声往山丘上飞奔;远远地,只见义父那熟悉的身影正闪转腾挪,与数人兵刃交加,战在了一处。郑毅见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蓦地,山道上忽现一物,又使得郑毅立即缓下了脚步:
那是一只编织精美的嵌花丝竹提篮,此时却斜倚在地,洒出绿叶一片片。
“采茶女?”想到这里,郑毅急忙环顾四周,顿时便大惊失色;但见:
松涛翻涌,人声呜咽;
流星崖上,少女死心。
“呜咽”加悲诉,宁不让人断肠?
——爹:
您望女成凤操尽心,
怎能料,
花开花落随天意!
——娘:
您十月怀胎养育恩,
不图报,
竹篮打水一场空!
——哥、姐、弟、妹······
没脸相见哪,
不如死休!
哎呀!
死又怎能复清白?
天哪!!!”
真是声声泣血,句句断肠;惟天可表,谁个见怜?
暑热熏人,暖风呼呼,戏弄着少女身上的一袭褴褛轻纱;她却浑不在意,只因她心已凉透。
一步三泣,何等凄惨,她竟旁若无人,为是她心如死灰。
一步一步,重逾千钧;少女之身,转眼将陨!
此地有人人将逝,问天无语语向谁?
一脚踏上崖边,半步之外黄泉。少女不由自主地作深情的最后一瞥,似是这一眼便已将世情看穿,然后即便赴死,亦了无遗恨。
就在这刹那间,一双铁臂忽缠柳腰,继而顺势一匝一带,迅若游龙。
哎!死生之间,何其渺渺!
一惊一乍,恍如隔世。莫说少女心不在焉,其实郑毅此时施展的“幻影迷踪步法”不说是已臻化境,但起码在配上轻功绝技以后,再怎么也能够让你防不胜防的;何况还只是救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呢!
不想这少女死心不改,依然泪如泉涌,只是在急挣不脱之下,悲怨道:“为什么不让我死?”
郑毅紧攥其腕,低声开导:“生命金贵,何忍遽抛?”
眨眼之间,仿佛千年。少女耳闻男声,霎时如梦初觉;又眼见玉腕握于魁魁少年之手,不免大窘,急忙甩手欲逃。却哪里能够甩脱?郑毅仍紧攥其腕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绝非歹人。”一时间,却也不自觉地窘得脸红耳赤;遂将少女拉到山道旁,这才放手,轻声问道:“姑娘何故轻生?”
少女见问,顿时颊红如醉,复又珠泪如帘,良久方咽道:“奴家世居山后,伺茶为业。如今‘雨水茶’正青,奴遂趁早采摘,冀得佳品。不期突遇歹徒,遂遭玷污。清白已失,何以为人?”
郑毅闻言,一腔怒火凭空生,遂安慰少女道:“姑娘稍安勿躁。在下这就去相助义父,把那些贼子通通碎尸万段,为姑娘报仇解恨!”话毕,当即飞奔前去。
且说郑虎臣当时一人独斗五条贼子,手中的一双用上等白蜡杆特制的拐头棒槌上下翻飞左右轮动;对方虽然是五人五双手同时刀剑并举,却非惟奈何他不得,此时斗了良久,反倒已是个个吃紧,被他钳制得团团乱转,就差没有呼爹叫娘了!
郑毅这一衔恨上阵,可是更不打话,挥剑直入的;他本剑术不弱,此时以二敌五,战局更是霎时便已泾渭分明了。只见他长剑一出,泛起寒星点点,幻成圈影重重,就近刺向一条贼子。
那贼子本就已是手忙脚乱,这时腹背受敌,更是欲避无及,登时便被郑毅刺个正着。只听“噗哧”一声,那贼子背心中剑,随即被郑毅拔剑跺开,创口鲜血直渗。那贼子才“啊”得半声,便自张着大嘴,作声不得;只是喘着粗气,随即俯仆倒地。
余贼大骇,尚不及思索对策,早被郑虎臣一棒槌猛力横扫,又击中一贼后脑勺子。那贼子却连哼也未哼,便倒地身亡。
剩下三贼直吓得齐齐惊叫一声“妈呀!”便自不顾一切地夺路狂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腿!
郑毅拔脚欲追,却被郑虎臣眼见那些贼子各走一路,欲追不及,遂连忙喝止道:“穷寇勿追!咱们先去看看那姑娘!”
回到原处,却是物在人失。
郑毅茫然道:“咦,人呢?”
郑虎臣环顾四周,惟见烈日当头,松涛涌动。
二人无奈,只得将那不解的谜团存疑心底,照旧一路西行。
在路不则三日,郑氏父子便已来到钱塘江畔。只见眼前那浩浩的钱塘江水波涛翻涌,急速流泻,载着各式的船舶,东来西往。二人雇了个落脚头船,横渡到对岸,然后取道候潮门,入临安城里来。
二人俱非初来乍到,却都感觉这市井热闹,犹远胜昔时;只见人马驳杂,大异往日。二人正行之间,不觉只见前面一簇人群围住了一个十字街头看榜。但见人丛挤挤挨挨,塞满路途;众人纷纷嚷嚷道:“贾似道这奸贼终究是倒了大霉了。只可惜如今元兵已然迫近咱这京城,兼且循州路远危险,亦且暑热难行;福王爷此时要找这么个人,千里迢迢地监押这奸贼前去。试问谁个愿意去。谁个又敢去?”
郑氏父子听罢,不由相视一笑,齐往榜上看去。二人眼尖,虽然相隔甚远,看那文字依然历历分明。只见榜文一如会稽城里张贴的一般,略书曰:“······按贾似道本来罪大恶极,应加斧钺之诛;惟皇恩浩荡,姑念其曾经辅佐三朝,故免其一死,谪为高州团练副使,安置循州。然依法当募艺高胆大,与其不共戴天,自愿随往循州者,一经查实身份,即刻录为‘武功大夫’,永食俸禄云云。”
郑虎臣看罢大喜,以手加额道:“苍天有眼,真是善恶轮回,屡试不爽!”遂回头悄声吩咐郑毅道:“天幸此缺尚存!为父眼见大仇可报,绝不能袖手不管。你且暂留京城,多加小心。”郑毅本来争着也要同去,却禁不住义父的威严,只得极不情愿地点头答应。
郑虎臣随即分开人群,径自上前,将那榜文轻轻地揭了下来。
众人蓦然看见一位官员上前揭榜,顿时一阵轰动。眼瞅着护榜官员将郑虎臣引向朝堂,众人无不议论纷纷,都跟在背后来看热闹。
此时福王赵与芮正好身在京城,听说终于有人揭榜,不免大喜,亲来查问道:“你是谁,果有能为完成这项差使么?”
郑虎臣见礼毕,朗声答道:“启禀王爷,下官姓郑名虎臣,乃故越州判官郑埙之子。下官十六岁那年以武举入官场。后来父亲在任越州判官时,被贾贼有意陷害,于流放地恩州被人给害死。下官当时受父亲株连,充军到西蜀边境抗击蒙军,直到遇赦方归。后任会稽县尉,骞淹多年。如今贾贼失势,下官正好任满来京述职;适逢王爷张榜招人,下官自思大仇可报,这才大胆揭了此榜。还请王爷恩准,下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福王赵与芮曾与郑埙有过数面之缘,这时见郑虎臣长得果似乃父,亦且愈加威猛雄壮;又兼口齿伶俐,显然是个人才。遂捻须微笑道:“据本王所知,贾似道本来密令一个心腹大将领人于半路上便要将你父郑埙给截杀的,谁知偏巧遇到一个和尚救了他,所以直到你父到了恩州以后才将他给害死了。”
郑虎臣曾听郑毅自临安回到会稽后说起过此事,并说那和尚就是他的师父至虔、也就是昔日鄂州之战中那位赫赫有名的高达高将军;这时见福王赵与芮提及此事,便点头道:“下官对此真是无法想象,所以与那贾贼实在是不共戴天哪!”
福王赵与芮这时终于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本王就让你得遂所愿,如何?”
郑虎臣闻言大喜,当即叩谢不迭,道:“多谢王爷成全,下官必不辱命!”
福王赵与芮大喜,亲自行文,当时便参他假以“武功大夫”,奉旨监押贾似道前往循州;同时贴个文案上报朝廷,又命快马报知前任监押官,叫他就地在建宁府候命。不在话下。
且说郑虎臣当日领了朝廷批文,率领一众随行兵马,一路往南进发。
在路非止一日,这日晌午,郑虎臣等一行终于来到建宁府衙。府尹听说郑虎臣奉旨而来,当下不敢怠慢,及时提供消息道:“贾似道目今正谪居在本府的开元寺······”
郑虎臣不等他说完,便十分急切地道:“快带我去!”
府尹道:“且待本府先尽地主之谊······”
郑虎臣急不可耐地道:“先办正事要紧哪!”
府尹见他这样,只得随他一同来到开元寺。跨入山门,穿过天王殿,只见大雄宝殿前方丈亲自陪着前任监押官早已恭候着,这时便领着一行人等转到西跨院的云会堂前。那云会堂颇为壮观,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数十间客寮,后面隐约可见一个偌大的后花园。
郑虎臣无心细看,当即请出朝廷批文,同前任监押官交割过了,不在话下。
贾似道不免备下丰盛的斋饭,款待府尹、方丈与郑虎臣等一行。须臾席散,众人俱各去讫。
贾似道乃延请郑虎臣于堂中就坐,好茶伺候。
郑虎臣见贾似道谪居于此,却仍不忘享乐,身边除了携带有大批的行李和家眷之外,还带了数十名侍妾仆从和许多的金银珍宝;于是冷笑道:“团练过得可真爽啊!”
贾似道眼见来者不善,又听说他姓郑,霎时想起了当年富春子说的话:“师相富贵,古今莫及,但与姓郑人不相宜,当远避之。”又想起幼时梦中被那“荥阳”兵勇打落坑堑之事,心中顿时忐忑不安道:“‘当远避之’,却偏偏逢到姓郑的,哎!”嘴上却只得赔笑道:“待罪之人,怎配言‘爽’!”乃将他称作天使,又将上等珍宝古玩,约值数万金献上,为进见之礼;同时含着两眼珠泪,凄凄惶惶地向他哀诉,讲述其幼时所梦,结末道:“向在维扬日,襄邓间有人善相,一日来,值某跣足卧,因叹惜再三,私谓客曰:‘相公位极人臣,而足心内陷,是名猴形,异时不免有万里行耳。’是知今日窜逐之事,虽满盈招咎,盖亦有数存焉。只愿天使大发菩萨心肠,若能保全蝼蚁之命,罪人生生世世,不敢相忘。”说罢,竟然屈膝跪下了。
郑虎臣由他怎地,只是微微冷笑道:“团练且起来说话。这珍宝古玩本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话途中再讲不迟嘛!”
贾似道再三哀求,郑虎臣只是微笑,贾似道心中愈加恐惧。
当晚,郑虎臣留宿寺内,心道:“贾贼多害忠良,天人共愤,绝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必让他多吃些苦头,到时自寻死路;免得脏了老子的双手······”
次日一早,郑虎臣便催促贾似道等一同启程。贾似道答应不迭,疾催众妻妾仆从收拾赶路;待一行众人吃过早饭,却已过了辰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郑虎臣道:“如此冗员,须捱到猴年马月方才到得循州?”
贾似道惶恐谢罪。
郑虎臣听而不闻,来到众人面前走动数遭,指着众侍妾道:“听说理宗天子存日,因为宫女叶氏和张淑芳姿色绝美,团练便买通了穿宫太监,径自取出为妾的不是?”
贾似道听了,羞涩难言,只得低声道:“天使怎么都知道哇?!”
郑虎臣冷哼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团练宜将她二人先行遣回家去,难道团练忍心让此花容月貌陪着你一同耐热受罪么?”
贾似道闻言叹道:“实不瞒天使,罪人确曾宠着一班如花似玉的可人儿为妾,如‘淑妃’叶氏、‘花魁’潘氏与倪氏、‘天下绝色’王生、沈生等至今仍相随左右;惟‘新塘杨柳’张淑芳才艺双绝,然虽为罪人宠之专房,却早知罪人必败,预营别业於五云山下,今已削发为尼矣!”言辞之间,似是甚为痛惜!
郑虎臣见他如此,不免冷哼道:“如此说来,团练竟还不如此‘西湖樵家女’也!岂不闻‘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天。羽书莫报襄樊急,新得蛾眉正妙年’乎?”
贾似道闻言,顿时神色黯然地道:“淑芳结庵五云山下九溪坞,栽花种竹以老,吟诗作词遣怀,倒也强似跟随罪人受此罪过······”
郑虎臣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了,那张淑芳善于诗词么?”
贾似道闻言叹道:“淑芳善小词,其更漏子云:‘墨痕香,灯下泪。点点愁人幽思。桐叶落,蓼花残。雁声天外寒。五云岭,九溪坞。每到秋来更苦。风淅淅,水淙淙。不教蓬迳通。’其浣溪沙云:‘散步山前春草香。朱阑绿水绕吟廊。花飞惊坠绣衣裳。或定或摇江上柳,为鸾为凤月中篁。为谁掩抑锁云窗。’”吟罢,终于泪流满面,痛悔道:“是罪人害了她,是罪人害了她呀!”
郑虎臣见状,不禁怒斥道:“团练犹自‘猫哭耗子假慈悲’么?”话毕,不由分说,指着贾似道的众妻妾,命手下兵丁道:“你们帮助贾团练,给她们每人发放黄金一百两,统统遣散回家。”
贾似道一听,登时就急坏了,急忙苦苦哀求道:“天使将别人遣散犹可,只这王生、沈生,还请天使千万通融则个?!”
郑虎臣不置可否,直到见那一班侍妾各自领了金条千恩万谢地走了;惟剩叶淑妃依依不舍的模样,不禁呵斥不已,直到她垂泪离去,便也调头来到一众仆从和行李面前。
郑虎臣这时重新检点队伍,发现贾似道仍有金银财宝十余车,婢妾童仆数十人;当下也不去阻挡,任由他们随去。只是将先前早已备好的一面锦旗,上写十五个大字:“奉旨监押安置循州误国奸臣贾似道”,令手下兵士擎得高高的,故意羞辱于他。
贾似道这时虽然面子上过不去,但是坐在轿中,倒也“眼不见,心不烦”。
无奈郑虎臣早已洞察他的心意,当下不依不饶,故意掀掉他头上的轿盖,让他暴晒在南方七月的骄阳下,使他全身大汗淋漓,身心备受煎熬;而且一路上还教会轿夫反复不停地唱着一首杭州俚曲:“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乐复忧,西湖依旧流;吴循州,贾循州,十五年间一转头,人生放下休”。吴循州指的是多年前被贾似道排挤到循州的丞相吴潜,而贾循州指的就是贬往循州的贾似道,以此影射世事的因果报应。
贾似道这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吴潜临别京都临安时,挥笔写下的《满江红》,不禁低声吟道:“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湖海上、一汀鸥鹭,半帆烟雨。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拚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吟罢,这才真正体会了当时吴潜的孤独与无奈,一时不免珠泪如线。
如此行了数日,郑虎臣又以嫌他行李太重,恐耽误行期为由,一路别寻事端,将他童仆辈日渐赶逐;其金银财宝之类,则但凡遇着寺院,便逼着贾似道布施。贾似道不敢不依,只是心里难过已极。这倒也罢了,不想这日他们路过一座古寺歇息时,忽见墙壁上有吴潜当年贬谪循州过此地时的题字,乃是一首《南乡子》,曰:
“野景有谁收,只在苍鸥白鹭洲。风树飘摇云树暗,衣飕。目断青天天际头。
壮志世难酬,丹桂红蕖又晚秋。多少心情多少事,都休。载取江湖一片愁。”
郑虎臣读罢,不禁忿忿不平地把贾似道叫过去,指着那些字大声责问道:“贾团练,吴丞相何以至于此?”贾似道犹狡辩道:“谁让他当年令我去攻守黄州,险些让我没命呢?”郑虎臣指斥道:“那么你就公报私仇咯!”贾似道顿时羞愧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