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元军在伯颜的调度下攻打池州,宋朝知州脱里起宗率军逃走;池州通判赵卯发固守,城破,与夫人双双自缢而死。都统制张林遂以城降。至此,董文炳已与伯颜会师于安庆府,阿塔海、塔出会伯颜于池州城外,俱与贾似道所率宋军形成了正面对峙。
贾似道闻讯大惊,然而骑虎难下,只得命步军指挥使孙虎臣为先锋,立即统领精兵七万余人屯驻池州下游的丁家洲,列阵于长江两岸,防敌由陆路深入;又命淮西安抚制置使夏贵率领战船二千五百艘横列江上进行阻截,而贾似道自己则率领后军驻扎在鲁港一带,以为水陆呼应,意欲阻止元军继续东下。
然而,伯颜终究率元军乘胜进至丁家洲,与宋军仅仅相距数里。
伯颜安营扎寨已毕,领着阿术等数位手下将领登高瞭望宋军形势,见宋军布成犄角之势,却又按兵不动,不觉失笑不已。
阿术道:“丞相何故发笑?”
伯颜手指宋营道:“宋军十三万军卒若以逸待劳、以攻为守,趁我军远来疲惫、立足未稳,又被热病困扰且数量也略逊的弱势,或一击可胜。”
阿术听了,惊出一身冷汗,道:“如此而言,我军此来岂非毫无胜算?”
伯颜摇头道:“宋军贾似道等畏首畏尾,不敢主动攻击于我,已然坐失良机。如今我军虽较宋军力量悬殊,硬拼难以凑效,却能以智取胜······”乃召诸将授以方略:命令军队制作数十个大筏,上面放置柴草,扬言将要焚烧宋船,使宋军昼夜严加戒备;一连数日骚扰,导致宋兵疲惫不堪。
此时伯颜见时机成熟,便命令左右翼万户率步骑军沿江两岸进攻,水军同时向宋军冲击。
宋军见决战开始,纷纷鼓噪而进;宋前锋将姜才等更是奋勇向前,与元军接战。
不意元军竟以巨炮轰击宋先锋孙虎臣军,霎时巨石骤至,无坚不摧、声震百里。孙虎臣见状大惊,急忙弃岸登舟,欲见机而逃。其手下士兵一见主帅怯战,更无心恋战,霎时军中大乱,纷纷溃逃。
夏贵见状,脑海中不觉立时浮现出鄂州阳逻堡之役惨败的情景,此时犹觉后怕;亦且担心贾似道督师获胜,而责备自己的鄂州之败,于是不战先退。适逢贾似道因见军心涣散,遣堂吏翁应龙急召议事,遂以扁舟掠过贾似道的坐船时,在下大呼曰:“彼众我寡,势不支矣!如今战守俱难,为师相计,宜入维扬,招溃兵,迎驾海上。贵不才,当为师相死守淮西一路。”说罢自去。
贾似道本就胆颤,一听这话,更是惊慌失措;正欲鸣金收军呢,忽见孙虎臣乘船到来,抚膺恸哭道:“吾非不欲血战,只是手下军将不肯用命,奈何?”
贾似道尚未及应对,又见哨船来报:“元兵四面杀至,恩相速避为上!”
时军中更鼓正打四更,放眼漆黑一片。贾似道面如土色、茫然无策,慌忙下令鸣锣收兵。
孙虎臣扶着贾似道下了坐船,与众妻妾等分乘快艇疾奔维扬而去。
余者见状,一则畏敌勇猛,二则不明真相,不免惊恐莫名;却好此时元朝阿术趁乱遣众军兵绕宋舟大呼曰:“宋家步军败矣,汝水军不降,尚待何时?!”以致大宋水军阵势顿时全面溃散,大家无不争先恐后四散而逃。
元军见了,当即乘机追杀:元平章政事阿术挺身亲自登舟掌舵,冲杀宋朝水军;又以小旗指挥何玮、李庭等战船数千艘,乘风急进,深入宋阵,猛烈冲击。霎时只见舳舻相荡,乍分乍合;宋军将士尸浮蔽江,血染红河。
伯颜则命步骑夹江而下、左右助战,直追杀一百五十余里之外,方才鸣金收兵。
丁家洲一战,其惨烈实不下于鄂州阳罗堡之战:宋军丢盔卸甲,图籍印符,悉已遗失。军资器仗,狼籍不可胜计。残留战舰二千余艘,及粮草无数,悉为元军所获。孙虎臣逃奔泰州。夏贵不战而遁,逃奔庐州。贾似道自鲁港窜至维扬。宋军的主力部队数万众损失殆尽。
贾似道位居平章军国重事、都督诸路军马,度宗尊之为“师臣”,众臣视之为“周公”,却如此不堪一击,以致时人讽之曰:
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
寄语满朝谀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
至今闻此,也是可笑又可悲!
贾似道兵败溃逃后,急急如丧家之犬,自鲁港一路窜往维扬;行了一个多时辰,只见那天空渐渐放亮,可是沿途溃兵蔽江而下,让人心境阴暗如夜。贾似道自度距元军甚远,已然不必畏惧,乃使孙虎臣登岸,扬旗招之,无人肯应。贾似道又欲将出都督府印信,使人信服以应命;谁知遍寻不着,方才想起素来都是交与堂吏翁应龙管理的,这时此人不知何在,印信当然也找不到了。贾似道只好作罢,欲召还孙虎臣,上船离开;却听岸上人声嘈杂,纷纷嚷嚷地骂道:“都是贾似道这奸贼,平日里欺君罔上,养成贼势如此猖獗,以致祸国殃民,害得我们今日好苦!”“哎!那船上之人好像就是贾似道耶,今日咱们正好先把这伙奸贼杀了,与万民出气!”
话音未落,岸上、船上霎时乱箭齐飞,纷纷射向贾似道的坐船。
孙虎臣见状大急,急忙回身跳上船来,舍身为之抵挡。直到贾似道急忙避入船舱,船行如箭,方才松得一口气;不意此时箭来愈急,如雨般密集而至,直将孙虎臣射倒落水,方才渐消。
贾似道看见人心已变,急催坐船,舍命地逃入维扬,方才惊魂稍定;自不知孙虎臣中箭落水,也被手下拼死救上小舟,夺路逃奔泰州去了。正是:
掌管生杀予夺,人情太也淡薄;
只顾自家逃命,哪管手下死活!
那时沿江诸将官或降或逃,没有一人能够坚守,惟两淮安抚制置大使李庭芝所辖郡县的大多数将领都能坚守城垣。这给贾似道的暂时栖身提供了极大的安全保障。当然,贾似道之所以在此落魄之际敢于径来维扬,却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
李庭芝本是“大宋的擎天一柱”、抗金暨抗蒙名将孟珙帐下的一位奇才,善治军务。孟珙死后,留下遗嘱向朝廷推举贾似道以代己任,同时又将李庭芝推荐给贾似道。后来,贾似道镇守京湖,便起用李庭芝为制置司参议,进而移镇两淮。接着,又出任亳州知州。贾似道任京湖宣抚使后,留李庭芝管理维扬。不久,蒙军进攻四川,李庭芝上奏朝廷请求担任峡州知州,以扼守蜀东江口。不久因母亲去世而离职。后来朝廷商议要选择一个能镇守维扬的官员,理宗经贾似道建议,毫不迟疑地说道:“没有谁能比得上李庭芝”。于是宋廷令李庭芝停止守丧,主管两淮制置司事。李庭芝迅速走马上任,屡破蒙将李璮,将连年遭受战火之灾,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凋敝的维扬治理得兴旺发达、安定祥和。
然而,襄樊被攻后,因京湖安抚制置使吕文德麻痹轻敌,以致被蒙古征南都元帅阿术与大宋降将刘整设计得以重重围困,结果数援无功:宋廷先是派夏贵前去救援,大败于虎尾洲。后来范文虎统帅诸兵再次入援,也遭败绩;范文虎乘小船逃跑,群龙无首,军中大乱,士兵溺死于汉水者甚众。朝廷又命李庭芝为京湖制置大使,督军再援襄阳。范文虎听说李庭芝将到,就致信给贾似道曰:“我率兵数万进入襄阳,一战就可扫平敌军,只要不让我听命于京湖制置大使,事成之后功劳就可归到恩相您的名下!”贾似道大喜,当即任命范文虎为福州观察使,其军队则由自己从朝中直接控制。而范文虎却天天携带美姬娇妾,在军中跑马击毽,尽情玩乐。李庭芝屡次想进兵,范文虎总是敷衍道:“我还没有接到朝廷的旨令,不能出兵。”蒙军于是趁机在万山筑城包围襄阳,并驻军于鹿门,自此,襄阳的所有通道都被封死,城中粮食日益匮乏。次年六月,汉水暴涨,正是出击蒙军的好机会,范文虎不得已才率军沿汉水而下,但还没到达鹿门,就中途逃跑。李庭芝几次上表自责,请求能够代替范文虎,但贾似道出于私利,没有同意。
当时,李庭芝增援襄阳,可以说是颇为尽力的。然而襄阳已被围困了五年,援兵却迟迟不至,吕文焕虽然竭力拒守,但城中物资供给已经十分困难了。同时,在樊城,张汉英正苦苦防守。他招募善泅者,把一封救援信置于发髻上,藏在积草下,预备浮水而出。元军守卒看见水中积草甚多,就钩之以焚烧之用,从而发现了泅者,搜出了救援信,只见信中写道:“鹿门已被敌人占拒,现在只得通过荆州、郢州来救援了”。于是,郢州、荆州的通道也被断绝了。朝廷闻讯,立即诏令李庭芝率部进驻郢州,将帅都带兵驻扎在新郢和均州等河口,以守住关键。李庭芝在襄阳西北的清泥河修寨造船,并且出重赏招募勇敢善战的壮士,当时襄阳、郢州、山西三地就有三千人投奔而来;不久,又募得智勇双全的张顺和张贵两位大将,这二人的人品武功深为部下所佩服。不久,李庭芝命令二张带着食盐、布帛,出援襄阳。他们“乘风破浪,径犯重围”,在激烈的战斗中,张顺身受重伤,不久死去,死后仍“怒气勃勃如生”。张贵则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带兵抵达襄阳,“城中久绝援,闻救至,踊跃气百倍”。次年正月,张贵与范文虎约定在龙尾洲两面夹攻元军。谁知范文虎竟违约,以风雨惊疑,退屯三十里。元军事前得到情报,以逸待劳,早有准备。张贵孤军奋战,将士杀伤殆尽。他本人也受伤被生擒,最后不屈而死。宋军从而失去了增援襄樊的最后一次机会。终于,樊城失陷;其后,吕文焕举襄阳城投降蒙古。至此,历时五年有余的襄樊之战以宋军的失败而告终。
襄樊失陷之后,陈宜中请求诛杀范文虎,但在贾似道的庇护下,范文虎只降一职,改任安庆知府。李庭芝及其部将苏刘义、范友信却被贬至广南。后来,李庭芝又被罢官于京口。
如此,败兵之将逍遥法外,正直之士反倒遭贬,确实令人丧气。
然而,尽管贾似道徇私误国,令李庭芝对他不乏痛恨与厌恶;但他自逃到维扬后,李庭芝思来想去,因念素来与他极有渊源:自己终究是他特进超擢、跳级提拔的,“人总不能忘本哪”;再则,胜败乃兵家之常,李庭芝自不知贾似道拼命地将自己逃跑无作为的实情早已掩饰殆尽,表现出那种可怜兮兮的落魄模样,因此对他真是无可奈何,只得将其一行尽数安顿在馆驿中暂住。只不过,贾似道虽然已是丧家之犬,却仍带着姬妾,不时去到大明寺、平山堂、谷林堂、唐城遗址、二十四桥古迹等各处宴游呢!对此,李庭芝又能说什么呢?也只能是皱皱眉头,由着他去了。毕竟元军势不可挡,形势越来越不利于维扬了:
不久以前,有个叫李虎的人持元军的招降榜进入扬州,被李庭芝杀死,招降榜也被烧掉。后来,总制官张俊出战,兵败降元,持孟之缙的书信来招降;李庭芝气愤不已,焚其书信,将张俊等五人绑赴街市斩首示众。同时,李庭芝调派苗再成率部战于城南,许文德率部战于城北,从丁家洲败退回来的部将姜才、施忠则率部转战城中。为了激励士气,李庭芝还时常发放金帛牛酒犒赏将士,因而人人为之奋死拼杀。朝廷也及时送来督府钱款前来慰劳,并且加封李庭芝为参知政事。其后,朝廷欲以知枢密院事之职调李庭芝进京,让夏贵镇守扬州,但夏贵正因元世祖忽必烈接受元朝宿州万户阿先不花的建议,派遣自己的外甥胡应雷前来招降之事积极谈判呢,遂不听调遣,事情只好作罢。
且说元军在丁家洲一战取胜后,随即攻打建康,宋朝建康留守赵潽弃城而逃,都统司都统制徐王荣等开城请降,元军兵不血刃,占领建康。随后,伯颜派兵进攻建康周围的重要城镇,随即攻陷镇江;元军副帅阿术此时正率军驻扎镇江,以扼制淮南的宋军,继而进攻维扬。但阿术因久攻维扬不下,于是就在城外筑起长围,想通过实行长久围困,使其粮尽援绝而不攻自破。不久,维扬城中果然粮食已尽,死者满道。
这日,贾似道的亲近门客廖莹中特来造访。其时贾似道兵败待罪,手下门客皆散,独廖莹中举家居于其侧,朝夕相随。贾似道自是对他极为看重,这时听说是他来访,便让他径来书房就坐。廖莹中将出一副刻板笑道:“这是在下亲手为恩相刻就的《悦生堂随抄》刻板的最后一部分,请恩相过目!”
贾似道摇摇头道:“真是有劳了!只是如今形势大大地不妙,维扬城破在即呢,怎能付梓开印呢?再说,本相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还不知结局将会怎样呢!”
廖莹中听了,顿时无语,良久方道:“恩相不是预留后招了么?”
贾似道沉默半晌,这才一叹道:“实话对你说吧:本相是朝中有人,方能迁延至今,不被问罪;另外,当初本相遣翁应龙直接赴京,便是本相预留的后招。现如今,只待朝廷下旨,咱们就能回京了······”
正说着呢,忽听侍卫首领余忠在门外轻声禀道:“李制置大人派人求见!”
贾似道讶道:“哦!问他何事?!”
余忠答应一声去了,须臾回报道:“他说要当面禀告恩相!”
贾似道不快道:“甚么事不能说的?”随即无奈道:“让他进来吧!”
那人进来,乃是一位精干的军官,战袍铠甲加身,口齿伶俐地抱拳施礼道:“丞相大人在上,请恕小的戎装在身,不便施大礼!”说罢,递上一封书信道:“李大人吩咐,叫小的面呈贾丞相,并候回复!”
廖莹中接了,上呈贾似道;贾似道亲自启封观看,只见李庭芝寥寥数语写道:“启禀恩相,元朝再次遣使来讨要国信使,并‘问执行人之罪’。请恩相示下!”
贾似道看罢,默然无语,将书信递与廖莹中。
廖莹中看了,也是一呆,半晌作声不得。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道:“十五年前的鄂州之战,贾某私订城下之盟,却伪报大捷;以致后来郝经被拘至今,方不致事泄。去岁元世祖以大宋扣押国信使郝经为由,正式诏告天下,发兵犯宋;乃至如今遣使赴宋‘问执行人之罪’。焉知此事不是天下尽闻?再则,如今大宋岌岌可危,莫若将其礼送回去,也算是功德一件;日后也好相见哪!”想到此处,两人心照不宣,同时会意一笑,做个送别的手势。
于是,贾似道心意遂决,及时回复李庭芝曰:“本相即刻手谕放人,望随来人即赴真州忠勇营迎取”。随即令手下亲随一名,与那军官同往干办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