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朝野争馔祭两国伺机刃仇得奇遇
且说郑毅的一句感慨之语,得到身旁一位请命学子的赞同;但他却又不大赞成对方的悲观论调,当时摇头道:“兄台尊姓大名,怎发此悲观言辞?”
那人边走边道:“在下姓曹名猛,先父原是鄂州守将曹士雄。哎!想我先父本来一贯精忠报国,当年也算是战功赫赫,却被贾似道那奸贼诬陷致死。兄台你倒说说看,我大宋如此对待忠臣良将,岂不是已然‘病入膏肓’了么?”
郑毅闻言,想起义父当年曾说过,自己那从未谋面的义爷爷郑埙就是被贾似道这奸贼给诬陷致死的;当时便与曹猛顿生同仇敌忾之心,于是既悲且怒地道:“倘依兄台所言,如今我大宋不是又将重演当年‘靖康之耻’的故事吗?”
曹猛听了,恨声道:“岂止是‘靖康之耻’?!当年徽钦二帝被金狗所掳,继位的高宗皇帝总还有江南的‘半壁江山’可以栖身。倘若如今再来个历史重演,依照当年董宋臣迁都四明的提议,那就只得转战海疆了。可是真要到了那时,嘿嘿!”
郑毅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话卖关子,当时见曹猛隐忍不言,不禁急不可耐,连连催促道:“那时便怎地,快说呀!憋死我啦!”
曹猛见他急得什么似的,不禁微微一笑;随即转头四下里看了看,眼见周围无人靠近,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只怕皇帝小儿徒剩喂鱼的份儿哩!”
郑毅听了,重重地一叹道:“曹兄所言极是。不瞒兄长,在下姓郑名毅,乃武举人郑虎臣的义子。今年初来京城应试武举,不想却碰到如此窝囊之事,真是气煞人也!”
曹猛听他自报名号,惊异道:“郑虎臣?莫非就是越州通判郑埙之子,在会稽智破人贩案的那位县尉?而兄长你,就是自告奋勇甘当诱饵的那个郑毅?!”
郑毅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腼腆地道:“曹兄如何知道此事?”
“此正所谓‘美名扬天下’嘛!”曹猛说完,忽然上前,凑近郑毅耳旁低声道:“既然郑兄出自英雄门庭,在下也就不瞒你了:在下正想效法古来英雄行径,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哩!”
郑毅听他说话神神秘秘的,不觉奇怪道:“哦!兄长倒是说说看,却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曹猛将他拽到僻静无人处,悄声道:“郑兄,你可知道,如今我大宋天子年幼无知,都是谁在下面尽干些祸国殃民的勾当?”
“这有谁会不知道?就是贾似道那奸贼呀!”郑毅说完,猛然醒悟道:“兄长的意思是,咱俩合力,把这奸贼给······”说到这里,生怕“隔墙有耳”,倒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将右手虎口朝自己的脖颈作势用力地比划了一下。
曹猛微笑道:“在下正是此意!只不知兄长有无胆量同在下一块儿去干么?”
郑毅受激不住,当即大义凛然地道:“此事‘义不容辞’:为我义爷爷报仇、为国除奸故,在下势必诛杀此贼!”
曹猛见状大喜道:“说得好!兄长,请随在下走吧!”
曹猛将郑毅领到西湖湖畔,租个画舫荡到湖心,离得别人远远的,这才放心大胆地道:“郑兄,在下久有此心,早已探明了贾贼的行踪:此贼平日里大都窝藏在葛岭私宅,那里居高临下,宅高墙厚,难以逾越;兼且侍从如云,日夜戒备,无从下手。惟其每十日一朝,必荡舟过湖,赴都堂议事。然后仍然由此处进里湖回宅。在下盘算了种种可能性,觉得唯有趁此时潜入湖中伺机下手,胜算较大。如若郑兄会水,则大事可成。”
郑毅听了,开玩笑道:“越民素习波涛,独我有异乎?”
曹猛大喜道:“那可太好了!咱们大可耐心地等他离宅上朝,或是下朝回宅时,就便在此趁机下手······”
谁知事与愿违:曹猛与郑毅每日荡舟湖上,耐心地等候了约莫一个来月,竟也未见贾似道的踪影。
曹猛泄气道:“原来贾贼竟是如此地来去自便、行踪不定,可知国政荒废、社稷堪忧的根由了。只可惜白白地等了这么久,咱们这回大概是枉此一行了。”
郑毅忽道:“兄长不必泄气!贾贼这回闭门不出,在下以为,必是因其老母去世之故。所以,才害咱们空耗了这么久的时间。不过,倘依在下想来,不如索性待其‘七七之祭’期满、殡葬的当日,咱们再伺机下手;那时必然有机可乘!”
曹猛这才转忧为喜道:“还是兄长所言极是!”
两人就此弃船上岸,走上街来查探路径,并预作准备不题。
转眼到了贾母胡氏出殡之日,曹猛和郑毅早早起身,候在西湖湖畔。老大一会儿,才见大小白帆不计其数,自里湖鱼贯驶出,齐往城里方向移动。两人见状,急欲往前靠近时,早被一班身戴重孝的官军逼退。
二人无计可施,只得眼看着那些船只须臾傍岸。这时,但听“呜呜——”的长号声响彻云霄。霎时又闻小号齐“咽”,缠绵婉转、如泣如诉,破空远来。俄而笙、管、箫、笛尖锐刺耳、如怨妇啼,令人色变,催人泪下。远闻鼓钹喑哑、炮仗如雷,近听妇嚎震天、男咽寒心······一阵揪心痛、三声阴阳别,能不叫人断肠?!
只见那老天爷也顺着人情:才转眼的功夫,天空就乌云齐聚,紧接着就见大雨纷飞,倾盆而下;俄而又化作通天雨幕,迷人眼目、添人哀怨。透过雨帘,只见八百官军,高擎龙凤日月旗,领着大队的銮驾提炉、旌旗斧钺,清音细乐,一路向前。后随三千僧侣,念佛诵经,超度亡灵。又见数位壮汉擎着一幅硕大无朋的挽联,其上联曰:“历两朝壶范垂型贤推巾帼。”下联曰:“逾八秩婺星匿彩驾返蓬莱。”横联曰:“两国夫人母仪千古。”只见文武百官素服步行,执绋相随。后面又是三十六个殓师紧跟着,抬着一顶白幔官轿,轿中一副偌大的棺樽,以绣着金龙的杏黄丝缎笼罩;后面乃是黄缎魂桥,用九曲黄罗伞在附骥前引导。其后则是朝廷钦赐的水银、龙脑各五百两。还有两人一组扛抬着的殉葬衣衾等物,正不知有多少······尽管此时天公愈发大威,暴雨滂沱、铺天盖地,赛过昔日水漫金山之烈,但观者似堵,何曾稍减;孝子如云,岂分亲疏。咄!平地水深三尺,内心哀戚几分?但见:
满朝文武俱戴孝,百里之外尽哀思。
送葬人群一路来到州桥以北的御街之上。曹猛和郑毅夹杂在人堆里头,拼了命地往前挤,但因前有一路高耸入云的祭馔争胜,更有众多披坚执锐的兵勇侍卫着,加上如云的观众只顾着挤上前来看热闹,并且纷纷争嚷道:“天子竟也赐了卤簿给贾相葬母呢!”这消息一经传出,人群不免愈加兴奋,霎时你拥我挤,都来争看。两人被人群夹在中间,进退两难;一时真是雨汗交流,紧张到了极点。
蓦地,人群中一阵哄闹,吵吵嚷嚷道:“太师来了、太师来了!”霎时,人群涌动,激情难抑。
曹猛和郑毅二人见状尤其精神振奋,此时不免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然后拼了命地往前挤去。
好容易挤到最前沿,二人定睛看时,只见一群朝臣神情呆滞、如丧考妣,个个拉长了脸儿,簇拥着一位六旬老者缓缓而行——一行俱以白巾裹头、白氅披身,虽被暴雨侵袭,成落汤鸡状,却也无论如何掩饰不住脸上的红润;尽管全都徒步行走在没膝深的积水间,以致泥淖满面、十分碍人,却又不得不装作浑如不觉貌······
说实话,这情形确实让几乎所有在场的“观众”既免不了“同情”,又忍不住窃笑。
那么,为何不说是“全部”的“观众”呢?只因此时,惟有曹猛和郑毅二人可谓“身在曹营心在汉”,对此完全视而不见!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其实他二人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趁着大家浑不留意,又来了个对望一眼,随即一齐动作,各个手持一柄通体油黑、缀满素纸、伪装得十分巧妙的“幡杆”,突然同时发难,并肩径向贾似道奔去。
贾似道一心送葬,对他二人的举动浑不在意:但他到底是对此满不在乎呢,还是根本就没看到这二人呢?没人明白!反正大家只看见他身后的龙虎二卫霎时拔剑出鞘,在贾似道的身旁左右护定;周遭更有侍卫如云而起,急欲合围擒凶。
观众受此一惊,纷纷作鸟兽散。
曹猛和郑毅不意对方反应如此奇快,这时眼见打草惊蛇不说,反倒顷刻之间自陷重围,恐怕插翅难飞了!不过,二人本来就已是豁出去的了,这时倒也无心多虑,只是索性孤注一掷、脚不停步地仍然挺刃攻向贾似道。
龙卫见状大怒,疾挺手中长剑,使出一招“漫天飞雪”,将手中剑挽出千百朵寒光闪闪的“雪花”,绵绵密密地攻向二人。看来,这龙卫绝非寻常意义上的大内侍卫,其在羽林军中必也是一等一的绝顶高手,才能够使出如此高绝的剑招来;而且,恐怕能够达到这个级别的,莫说是一以当百,至少也是能够一以当十的。那么,要杀伤初出茅庐的曹猛和郑毅这两位,对龙卫来说,那完全应当是小菜一碟。只是那龙卫这时本欲将他二人生擒活捉,以找出幕后推手,从而一网打尽的;于是才使出了这招看似美不胜收,其实寓守于攻的绝学——当时此招确实既阻了二人的前路,让贾似道等从容的离去了;又威胁着二人的周身要害,让他们二人插翅难飞哩!
谁知曹猛和郑毅二人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然明知自己已落下风,稍一出错,必定玩完;只是由于对方横里插足,破坏了二人的“绝密”计划,又让二人登时恨从心起。无奈却又打骨子里艳羡着对方剑招的优雅,惊异于对方剑招的威力,真想就此多多领教对方几招,长些见识!所以,这时二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只是爱恨交织却又恋战不舍,以致全神贯注于持续玩了命地向前夹攻。一时间,二人各个将“毒蛇出洞”、“翻江搅海”等所学辣招一股脑儿地次第使了出来,轮番抵御着龙卫的强大攻势,并时不时地试着向龙卫进攻,意欲反败为胜,从容离去。只可惜这一回,他们面对的并非贾似道,而是这讨厌的龙卫:这些寻常武功怎奈何龙卫了得?!
不过这样一来,二人那杂乱无章又是玩了命的战法,让那龙卫也不得不小心应对;所以,他才这么“猫抓耗子”似的同二人玩了个够。
双方不觉交战了十数个回合,那龙卫渐觉不耐,便要痛下杀手,早作了断。便在这当儿,陡听不远处“叮当”“噗哧”“哎哟”之声连作,随闻众侍卫“抓刺客”“抓同党”······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一时间,围观人群踪影杳然,合围侍卫纷乱一团。
这一来,那龙卫不免惊喜参半:“他们的同党终于露面了,只是此人武功奇高,怎么对付得了呢?”又悔之无及:“真该早些儿将此二人擒了!”而曹猛和郑毅则既疑且喜:“没搞错罢!谁会甘冒如此凶险来救我二人?!”
哪知心念未已,只见一人身材壮硕,却以青纱罩头、黑巾蒙面,此时由外而内,一路横冲直撞地向着众侍卫欺身直进。那人虽然两手空空,却在进退之间,只那么伸缩抓拿几下,便在倏忽之间,将近身来攻的众侍卫的兵刃纷纷震断,掉在地上叮当作响;但那人脚下更不停留,又是接连几式闪转腾挪,其身法飘忽迷离,竟也是众人前所未见。于是那人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倏忽飘到龙卫跟前,高招猛进。龙卫这时以一敌三,又且见那人功夫不凡,哪里还敢抵挡?只得连忙舞剑趋避,以求自保。蒙面人于是立即沉声道:“风紧,快撤!”然后护着曹猛和郑毅二人,原样突出重围,遁入远处茫茫人流,就此消逝不见!
要说这也是京城辖下,难道就任由他们三个来去自由么?
非也!只因曹猛和郑毅此时发难,时机拿捏得异常巧妙:送葬队伍长达百里之遥,众侍卫于警戒方面自然首尾难以兼顾;况且此地已在临安城外,防守自然也松懈了不少;再则此时暴雨如注,人人自顾不暇,便是天塌下来,又有几个能够抱团儿认真对待?何况众侍卫已然领教了蒙面人的高招,此时实已手无寸铁,谁还敢轻举妄动?!
最后,那蒙面人的武功委实太高,谁不怕他直奔贾太师,再来个一击致命?因此上,那些侍卫人数虽众,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容离去;而且见他三人一走,便又立即赶上前行着的队伍,继续着保护贾太师的重任。